重要人物再遭暗杀,伊朗为何就是不实质反击?

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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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孙迦陵】

今年的伊朗,便如《列王纪》(Shahnameh)中的坎坷英雄,遭遇了戏剧式的磨难。

年初1月3日,革命卫队圣城旅前指挥官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遇刺,神权政府二把手就此殒落,随后诱发的驻伊拉克美军基地遇袭、乌克兰航空752号班机误击事件,更让伊朗在备受同情之际,转瞬而成国际众矢之的。

2月起,新冠疫情开始在伊朗蔓延,病毒伴随朝圣与观光路线,散播至中东与欧亚边界,伊朗更因饱受制裁摧残,而发生医疗系统崩溃的惨剧,只能动员民众集体缝制口罩,并仰赖相关国家捐赠医药。

6月起,伊朗几处核设施与弹药库遭不明势力攻击,发生诡异连环爆。

8月7日,“基地组织”第二领导人阿卜杜拉(Abdullah Ahmed Abdullah)在德黑兰遇刺,是为美以在联合国大会前的公开挑衅,欲迫伊朗出手回击。

在经历上述波折后,伊朗迎来短暂暖秋。10月18日,联合国解除对伊朗的武器禁运,拜登更于11月初胜选,各方多预测美国将重回伊朗核协议(JCPOA)谈判桌,敲响特朗普的“极限施压”(maximum pressure)丧钟。市场更看好伊朗的石油出口解禁,行情上一片欢欣鼓舞。

没想到,会在不久后,再起波澜。

11月27日,有“伊朗奥本海默”之称的核科学家穆赫辛·法赫里扎德(Mohsen Fakhrizadeh)遇刺,伊朗仿佛走进某种宿命棋局,继年初的苏莱曼尼之死后,于年底再因暗杀新闻跃上国际头条。

遭机关枪扫射后,法赫里扎德和保镖失去意识 (截自Iran News Update社交媒体账号)

然而不同于年初特朗普的高调承认,此次暗杀行举至今无人认领,伊朗外交部虽在第一时间指责以色列动手,并暗示美国在后唆使,却缺乏关键证据。伴随法赫里扎德的丧礼进行,伊朗民间反美示威再起,宛如重演1月街头那悼念苏莱曼尼的举国激情。

然而纵使传媒与政界皆有开战吼声传出,伊朗政府仍旧站稳过往基调,极力避免擦枪走火。

对其而言,此般耻辱烈火焚心,但对方选在此时动手,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暗杀的鲜血淋漓后,潜藏更大的政治圈套,只待伊朗入瓮,其自要避免中计;此外,伊朗的神权政府看似冷峻,实已难如过往炮制反美议程,在治理问题层出不穷的现实下,美以欺凌往往能化做吊诡的救命索,转移内部民怨重担。

故顺此脉络,伊朗若以保持政权存续为最高原则,便不会贸然兴战,自毁前路。

主谋意欲何为

综观此次事件发展,美以皆有涉身动机,然而就操作风格而言,以色列行事往往倾向隐匿身分,美国则较无所顾忌,例如高调暗杀苏莱曼尼一事。双方偶尔各行其是,但更常合作出击。

由近年案例观之,美以对伊朗的袭击大致可分为网络战与暗杀科学家。

2010年,伊朗网域遭遇病毒“震网”(Stuxnet,又称蠕虫)攻击,施放者以扰乱伊朗核设施为目标,最终成功摧毁1000台离心机,却也导致行动失控,病毒透过家庭计算机四处流窜,最后不仅感染伊朗全国近60%的计算机,更波及印度尼西亚、印度、阿塞拜疆、美国与巴基斯坦等域外国度。

此次攻击未有任何国家承认行动,但国际普遍猜测是美以连手,方有如此显著成效。2013年7月,爱德华·斯诺登(Edward Snowden)亦透露震网为美以合作开发而成,为的是打击伊朗核武开发进程。

而相较于网络攻击的低调精准,暗杀核科学家的策略主轴有所不同,对施行者而言,既要打击核科技进程,也欲煽动伊朗恐慌情绪,以收类似恐怖袭击的诛心之效。

在2010年至2012年期间,伊朗共有4名核科学家遇刺身亡,伊朗同样将矛头指向美国与以色列,对此以色列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美国则因长期资助、庇护伊朗反政府武装团体“伊朗人民圣战者”(MEK)而难脱嫌疑。这起暗杀潮最终停在2012年,原因便是美国的改朝换代。

小布什任内,阻绝核武发展可能是美国对伊政策核心;然而奥巴马上台后,“外交怀柔”由此登场,美国改用经济果实,换取伊朗延后发展核武的承诺,故而才有2015年的伊朗核协议,为美伊互动觅得喘气空间,伊朗卸下部分制裁枷锁,美国则有余力重返亚洲。以色列虽仍与伊朗交恶,却也未再有网络战与暗杀新闻传出。

然而和平光景并未持续太久。2016年,特朗普横空出世、入主白宫,奥巴马的伊朗模式遗产尽遭毁弃,自2018年美国单边退出核协议起,特朗普持续加大对伊制裁力道,几乎把伊朗石油打成零出口境地;与此同时,网络战、袭击核设施等举措接续再起。

4月24日,趁着以色列刚进入第一阶段封锁,伊朗革命卫队先发制人,黑入以国网域,并自境外接管其供水系统,修改数据与指令,不仅令氯与其他化学物质被以不正确比例混入自来水,更一度令水泵暂时停止运行。

以色列亦不甘示弱,于5月9日发动回击,黑入伊朗海军所在的阿巴斯港口系统,导致指挥船舶、卡车和货物移动流程崩溃,港口因而停运多天。6月起,伊朗多处核设施发生爆炸,病毒袭击说更是不径而走。

除此之外,暗杀策略再成选项,且力道比过往更为猛烈。然而观其实质效用,往往是心理震慑多过战略获益。年初的苏莱曼尼遇刺案,虽令革命卫队痛失大将,却未能改变伊朗扩张地缘版图的现实,其仍持续支持黎巴嫩真主党,更未撤出伊拉克、叙利亚、也门任一战场。在军事现代化的时日,将才虽重要,却不至于影响战略的全盘规划。此次的核科学家暗杀案亦同此理。

伊朗的核科技已非草创阶段,法赫里扎德尽管享有盛名,却不至于决定核科技命脉。细究美以过往风格,透过网络攻击以破坏离心机的阻却效用更大,这场暗杀又发生在美国改朝换代时,挑衅目的显然高过摧毁核科技。

归根结底,这起暗杀不论由谁主导,皆象征对拜登重回核协议预期的赤裸反扑,为的便是激怒伊朗,令美伊彻底撕破脸,并让多国勉强维系的核协议框架彻底粉碎。

然而,伊朗显然没有随之起舞。

伊朗考虑为何

自2018年美国单边退出核协议以来,伊朗虽曾在紧张升级下,宣布停止履行某些禁令,却终未完全退出,原因便是此一框架符合其战略利益:在放松经济制裁的举措中,折射着美国围堵重心不在伊朗的地缘权重。

故其尽管要以延后核武研发进程为代价,却能因美国旁顾,而获致一定程度的安全感。威胁氛围一朝淡化,开发核武的急迫性自也下降,对经济凋敝多年的伊朗而言,正是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此外经历1980年至1988年的两伊战火,伊朗以50万条生命的代价,学了刻骨铭心的一课:总体战便意味胶着与无谓伤亡。

伊朗虽为中东反帝象征,但面对美国的军事优势,其深知全面开战必将导致毁灭式结局:不愿认输的伊朗,只能在总体战梦魇中越陷越深,最终虽有机率让美军迷走于人民战争的茫茫大海,却也势必让国家成为另一个阿富汗,中央政府羸弱、军阀民兵四立。

故在欲保核协议、避免开战的前提下,伊朗面对美以的暗杀式挑衅,始终未有正面报复的打算。

年初的苏莱曼尼案闹得满城风雨,伊朗遂于1月8日发起“烈士行动”,由革命卫队直接发射导弹,攻击驻伊拉克的美军基地。然而22枚导弹未被拦截,却也未导致任一美军丧命,此波攻势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为基地中人预留了移至掩体的时间,足见其目的是为导引伊朗内部的反美情绪,而非遂行报复性屠戮。

面对此次法赫里扎德遇刺案,伊朗原则依旧未变。在力保核协议框架、避免大规模交火的前提下,纵使国殇难忍、也只能唾面自干,更何况拜登即将入主白宫,对伊朗而言,眼下可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关键时期,即便要报复,规模也只会比“烈士行动”轻微。

此外,由政权存续角度观之,暗杀带来的并非全是负面效益。在当今伊朗内部,“反美情绪”经历反帝反殖年代的逝去,仅余形式主义的一缕叹息,若无相关外部事件刺激,政府实已难再动员群众热情。笔者在伊朗时,便已观察到反美游行队伍的口不应心,人群里除上年纪者较投入外,年轻伊朗人多是配合政府倡导交差了事。

行人从伊朗首都德黑兰街头的反美宣传画前走过(资料图/新华网)

特朗普上台后,伊朗中产间亦出现不少“川粉”,其认为特朗普将能带领美军瓦解神权政府,解放遭挟为人质的伊朗人民;新冠疫情蔓延时,伊朗网上甚至流传这般希冀:“希望新冠病毒感染神权政府官员”、“让新冠一次终结革命错误”。

会有此种现象,归根结底,仍是伊朗政府治理失能下,不敌西方“自由民主”话语宣传之果。放眼望去,自知识精英到媒体界,“西方价值”俨然已是另一种堪与伊斯兰相抗的伊朗新信仰,逐步蚕食着政府的统治正当性。

与暗杀相比,这等灵魂易位恐怕才是伊朗长远的真正危机。故而神权政府总是不放过任何足以烘托“反美团结感”的外部事件,苏莱曼尼案如此,法赫里扎德案亦然。

眼下伊朗站稳了战略克制的基调,但经历特朗普的四年混乱,以总统鲁哈尼为首的伊朗温和派早已流失话语权。

在今年2月的国会大选前夕,由最高领导人阿里·哈梅内伊(Ali Khamenei)实质控制的监护委员会取消了6850名候选人的参选资格,其中绝大多数是温和派,保守派由此过关斩将,破纪录式大胜。伴随鲁哈尼将于2021年卸任,下任总统的立场将有极大机率偏向保守派,甚至有可能出自伊朗革命卫队。

在可见的未来,伊朗政坛将日渐保守,长此以往,核协议框架还能对其有多少吸引力,恐成美伊关系中的新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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