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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宇钧 吴瑶
缺乏政策连续性，是近年来韩国国防改革受阻的原因。李明博、朴槿惠两任保守派政府，让问题搁置，如今文在寅再扛起这面旗，他要解决前两届政府留下的问题。
如果韩国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那么将来跟中国的军事合作，也势必是韩国要考虑的。
他是朝鲜难民的儿子，生于战争的阴影中，曾作为特种兵身处一触即发的“第二次朝鲜战争”最前线。如今，在朝鲜半岛局势再度濒于冲突之际，这个在军中两次获得一等表彰的老兵，对饱受争议的韩国军队，展开雷霆手腕。
与韩国军方偏向右派的传统不同，在文在寅2012年竞选总统时，与他同在陆军特战队服役的近700名战友，曾联合支持文在寅。当选后的文在寅，推翻旧例，提拔海军将领为国防部长，将国防改革的利刃直指尾大不掉的陆军，“奴隶门”等多重丑闻，让陆军一时震荡，这一回，他的支持者又能有多少？
“军内丑闻不断，人权律师出身的文在寅，会在现役军人的人权和军人退役后的社会福利上，有所作为。”同济大学韩国籍助理教授丁榕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曾在大韩民国总统警卫室第33宪兵队服役。
走出驻韩美军阴影
据韩联社12月8日报道，文在寅表示，要尽快构建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的条件，韩军掌握韩美联合防御的主导能力是关键。
如今，61.7万韩军，受2.85万的驻韩美军指挥，战时作战指挥权由驻韩美军司令行使。
朝鲜战争改变了文在寅父母的人生轨迹，也让韩国军队的战时作战指挥权从此旁落。1950年11月，文在寅父母被人流裹挟着，离开曾世代居住的朝鲜。
文在寅曾说：“没有长津湖战役，便没有兴南大撤退，也就没有我。”1950年12月24日，是“兴南大撤退”的最后一天，美韩舰队徐徐驶离港口南下，巨炮朝码头上的弹药库射击，兴南港内腾起道道烟柱，半座城被烧成废墟。为扭转败局，韩军的作战指挥权被政府移交给美国主导的“联合国军”。
1953年7月27日，当文在寅蹒跚学爬时，停战协议在板门店签订。战争告一段落，可韩军的战时作战指挥权，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出生在巨济岛难民营的孩子，如今已成一国元首。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考验韩国历届总统，对保守派政府来说，这是块烫手山芋，巴不得丢越远越好；而对进取派政府来说，这又是一剂强心针，恨不能早点打。
“文在寅当然是跟卢武铉一脉相承，承接卢未尽的历史任务。”在南开大学亚洲研究中心副主任、察哈尔学会研究员李春福看来，韩国进步派政府往往强调自主国防，减少对美国的不对称依赖。
“自主国防和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都由卢武铉提出，可受美韩同盟的钳制，他任期内没达成目标。”吉林大学行政学院国际政治系教授、朝鲜半岛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王生指出，缺乏政策连续性，是近年来韩国国防改革受阻的原因。李明博、朴槿惠两任保守派政府，让问题搁置，如今文在寅再扛起这面旗，他要克服前两届政府设下的障碍。
而美国也不会给文在寅好脸色看。据《华尔街日报》10月27日报道称，华盛顿不太想放手。“在移交进程中，在未来司令部体系下，美国军人将由正司令官降为副职，美国国内对此持负面态度，因此对移交能拖多久是多久。”丁榕俊说。
“美国迟迟不移交，总是在夸大朝鲜威胁。美国担心韩国收回以后，美韩同盟会松懈。”王生认为，美国军方、韩国亲美派以及美韩军工复合体这三方面力量都是移交的阻碍，“韩国越感到不安全，美国就越会得利。”对日韩，特朗普军火生意的算盘拨得噼啪响。
文在寅上台短短7个月，朝鲜已进行第六次核试验、11次试射弹道导弹，更是号称“可打击美国本土”。可李春福认为，即便面临如此危局，与以韩美同盟为主轴、施压朝鲜、对付中国的保守派相比，文在寅反其道而行之，解决半岛问题的基轴依旧是改善南北关系。
“中韩为什么迫切要恢复关系？韩国可能对美国解决朝核问题失去一些信心，迫切希望跟中国合作。”王生认为，如果韩国收回作战指挥权，那么跟中国的军事合作，也势必是韩国要考虑的，“两国要想真正建立互信，必须得有军事合作。” 韩方就萨德做出“三不一限”承诺，这在文在寅访华前后是舆论关注的热点。
“构建韩国型导弹防御体系，文在寅会在他任内加紧部署。”李春福认为，韩国历届进取派政府，都主张国防自主。金大中、卢武铉时期，国防军费开支增长速度最大，李明博、朴槿惠时期增速减缓，而文在寅政府的军费涨幅回升幅度也较大。
12月8日，文在寅对媒体说，先前他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就修改《韩美导弹协定》达成共识。此前，美国对韩国导弹的射程与弹头重量均有限制。在李春福看来，这跟构建韩国型导弹防御系统、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一道，将增加韩国自主性，强化对朝遏制能力，相应地，萨德的效用就会降低，这对中韩处理萨德问题也有积极意义。
“文在寅民族主义情绪比较强烈，他毕竟只有五年任期，所以他非常迫切想和中国合作，缓和半岛局势，走向和平谈判。只有朝核问题解决了，他才可能实现政治理想，包括南北经济发展方案。”王生认为，文在寅目前就是要强化国防力量，尽可能达到国防自主，脱离美韩军事同盟的遏制。
据韩联社12月1日报道，韩军举行对朝特殊任务旅部队成立仪式。该旅参照美国海豹突击队编制成立，兵力为1000人。“其实部分韩国人对美国充满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美国快刀斩乱麻地解决问题，毕竟长痛不如短痛。”王生说。
该旅原本计划于2019年创立。提前两年面世，是因为朝鲜核导能力的进展超乎韩国意料。12月8日，为避免过度刺激平壤，韩国军方提醒媒体，不要将新组建的“特种任务旅”称为“斩首行动部队”。
“韩国并不是真的要实行斩首行动，他们也知道不可能。”李春福认为，这支部队更多是为应对来自朝鲜的突发事件。在他看来，文在寅政府继承金大中、卢武铉政府“和平、共存、和解、合作”的对朝政策，不同于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把统一作为对朝政策的目标，结果导致南北关系恶化，文在寅一再强调，没有意愿推动对朝鲜的吸收统一，不予考虑对朝非正常的手段，包括对朝鲜军事打压、让其政权崩溃。
“文在寅不可能脚踏两条船。他倾向于中国和平解决朝核问题的方式，可能会跟中国越走越近，可能韩美关系就会受到一些影响。”王生说。而李春福认为，文在寅试图通过改善南北关系，来降低朝美之间的敌对，以南北关系的小齿轮，来推动美朝关系的大齿轮。可文在寅手里的底牌，却并不怎么如意。
当地时间2017年10月17日，韩国首尔，“2017首尔国际航空航天暨军工业展览会”（ADEX）在首尔机场开幕，韩国总统文在寅出席。（视觉中国/图）
征兵制长出的怪胎
1975年，文在寅因为抗议时任总统朴正熙，也就是朴槿惠的父亲，而被政府逮捕，同时被学校开除。随后他被强征入伍。
文在寅所在的韩国陆军第一特战空降旅，别称“秃鹫部队”。他初入伍时的旅长是全斗焕，仅仅几年后，这个目光犀利、头顶几乎全秃、还操一口浓重的庆尚道方言的陆军准将，就通过政变成为韩国总统。
那时候，韩军虐待风气盛行，据韩国国防部资料，1980年至1995年，韩军自杀、遭暴行致死人数共计8951人，年平均577人，这意味着在和平时期，韩军3年就损失一个团。韩军初创时，曾吸收大量旧日本帝国军队中的韩籍士兵，文在寅竭力反对的朴正熙，就先后在关东军与伪满洲国军中任职，打击中国抗日游击队。因此，日军的传统对韩军影响颇大，打骂、体罚是家常便饭。
当年的大兵，已经成为韩军最高统帅，但他那个年代的军队习气，仍在不时曝光的恶性事件中隐现。据新华社2017年10月27日报道，韩国海军陆战队一名士官被捕，他被控用钳子夹住下属的舌头。
今年8月，“奴隶门”曝光，陆军上将朴灿周和夫人逼迫士兵戴着电子手链，随叫随应。这些“公馆兵”要给朴夫人剪脚指甲、去死皮，还要忍受朴夫人把食物扔到身上的辱骂。一名士兵因不堪受辱意欲自杀，另有一人因试图逃离，被流放往朝韩最前线。
沦为奴隶的士兵，让韩国社会震惊。文在寅要求严惩责任人，声言要将军队“欺压文化”彻底铲除。
无独有偶，近年来，韩军内部性犯罪事件逐年增加。5月24日，一名女海军上尉因疑遭上级强奸自缢身亡。据韩联社报道，2016年韩军性犯罪案件为871起，比2015年增加30%。2017年上半年发生442起，照此趋势，2017年韩军性犯罪案件可能会超过2016年。
“韩军中官本位思想严重，而等级秩序又非常严格，欺负士兵、送礼现象都曾挺普遍，这离不开韩国特有的政治文化。”王生说，他曾在韩国高丽大学任教5年。
虐兵事件一再被曝光，使现行兵役制度成为世人诟病的焦点，而旁人当兵后的落差，也让未曾参军的年轻人为之恐惧。李春福曾在韩国任教达13年，他的一些韩国学生，当兵回来“后遗症特别大”。他们对社会不适应，融不到人群里去。很多学生当兵回来后，完成不了学业，或者人际关系处不好。这让一些韩国年轻人绞尽脑汁逃避兵役，在健康的膝盖上强行做韧带重建手术，甚至不惜断指自残。
“社交网络的盛行让军中虐待得到更多曝光，现在的投诉渠道确实比以前更充足了，每个班排房都有投诉邮箱，人格平等得到各级重视，而以前，即使投诉，也会被战友视为背叛者。”丁榕俊说。
韩国是目前世界上少数几个实行义务兵役制的发达国家之一，18岁至35岁的健康男性必须服役。2002年，读大二的丁榕俊休学当兵，他服役时限是25个月，工资折合人民币三四百元。7月19日，文在寅提出国防改革2.0方案：将兵力减少至50万名，兵役时间将从至少21个月缩短至18个月，还将大幅提高军人福利。韩国国防部在《2018年国防预算需求》中提出，兵长以上的士兵月薪提升到全国最低工资的30%，相当于2400多元。在李春福看来，将义务兵转成募兵制也是文在寅的政策选项之一，“但路线图目前还不明晰，现在主要是清算军中积弊。”
“清算积弊”，到底能走多远？
“清算积弊”，这竞选口号喊进了韩国民众心里，也把文在寅送进了青瓦台。“文在寅发现，韩军中陆军做大，既得利益太强。”丁榕俊说，李明博、朴槿惠政府的国防部长、国家安保室长都是陆军出身。李春福亦发现，文在寅推进的国防改革，重在废除陆军特权，改革陆军为主的军队结构，更加支持海军和空军，这招致保守派特别是陆军一些将军的反对，立海军出身的宋永武为国防部长，更是对陆军势力的一次重击。
宋永武曾任海军参谋总长，据丁榕俊介绍，2012年总统选举时，宋永武就是支持文在寅的“常春藤论坛”创始成员，在败选后，多数文在寅助选团队的军人转向支持朴槿惠，唯有他共患难，是5年来唯一一直担任文在寅国防智囊团的将领。
但宋永武的上任历经争议。在国会听证会上，在野党不断用酒驾事件、从律师事务所和军工企业领取高额咨询费等“前科”质问他。
“文在寅主要起用了卢武铉时期主张国防自主的一些将领，以达到国防改革和收回战时作战指挥权的大目标。”王生说。
与逐渐明朗的人事布局同步，文在寅在反腐上的着力点清晰起来，他首个反腐目标，是国产直升机“Surion”背后的军工产业腐败。
8月28日，文在寅在国防部核心政策讨论会上表示，“韩国历届政府都高呼国防改革，为什么国防改革至今不尽如人意？绝大多数腐败金额是在引进海外武器的过程中产生的。有必要对军工企业、武器中介商、相关军队退休人员等进行全面调查”。
本应该让国人自豪的国货，“Surion”却生生成了一个笑话：性能不达标，下雨天还会漏水。据韩联社报道，审计院揭露韩国防卫事业厅厅长在“Surion”采购方面涉嫌腐败，文在寅表示，国防腐败已经不是单纯的腐败问题，而是安保漏洞，相当于通敌。
面对来势汹汹的国防改革，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军队保守派并未束手就缚。“证据难寻、定罪周期过长，短期内军工行业反腐恐怕难有实质性推进。”丁榕俊说。
“即便阻力再大，在韩国选票说了算，舆论很重要，2018年6月的地方选举对文在寅很关键。”李春福认为，朝鲜核导威胁已走到战争边缘，在国家安保压倒一切的情况下，如果文在寅的改革力度太大,可能保守派选民就会不投给他。
“在地方选举之前，文在寅会先稳扎稳打。如果获胜，就大胆干。”李春福预判，韩军裁军，主要裁的是陆军军官，但即使裁军，国防费用也会增加。
“把韩军从恐龙变成金钱豹，这才是国防改革”，这是宋永武就职国防部长时的誓言。从巨大但缓慢的恐龙，变成轻灵并敏捷的金钱豹，韩军到底要如何变？
（来源：南方周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