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4月10日晚7时23分,有“映像魔术师”之称的日本著名导演大林宣彦因肺癌在东京世田谷区的家中去世,享年82岁。包括山田洋次、小林聪美、原田知世、稻垣吾郎等多位他的故友及合作过的演员对他的离世表示哀悼。89岁的山田洋次导演表示:“我失去了一位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他是一位独一无二的导演,也是一位憎恶战争、热爱和平的温柔的艺术家。”17岁时凭借大林宣彦的成名作《转校生》步入影坛的小林聪美则说:“大林导演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太阳,衷心为他祈福。”与考官对饮威士忌的少年
大林宣彦1938年出生于广岛县尾道市的一门望族。父亲是当地的名医,母亲高居茶道流派里千家的教授。两岁时,他在家中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台电影放映机,自己摸索出了使用的门道,6岁时就能在35mm胶片上作画,做成活动的影像。
少年时代,大林宣彦痴迷泊来的美国电影,还常在周末和当时住在尾道、日后成为日本名导的“新藤叔叔”(新藤兼人)一同出入电影院。15岁那年,名导小津安二郎来到尾道为《东京物语》取景(即片中周吉夫妇的老家),对拍电影充满好奇的大林宣彦当时还特意跑去拍摄现场参观。
大林宣彦的中学时代,正值以手冢治虫为首的漫画家狂飙突进的时期,受此影响,他也开始尝试漫画创作。此外,钢琴、舞台剧、同人志小说等文艺类型,也全是大林宣彦的心头好。兴趣广泛又多才多艺,于是,在决定大学专业时,他顺理成章将东京成城大学文艺部艺术系电影科作为应试目标。
2012年接受《朝日周刊》采访时,大林宣彦曾透露过大学入学考试时的一段趣闻。由于当时他对生活放荡不羁的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崇拜得五体投地,在考试时,居然带了一瓶威士忌进场,边喝边答题。谁料监考老师闻酒而动,感叹“好香啊”。大林沉着应对:“老师也干一杯如何?”“那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两人在考场对饮。
不知是大学进得太容易,还是五光十色的东京与安宁之乡尾道反差太大,抑或是受到租住的公寓附近的东宝电影制片厂的耳濡目染,大林宣彦没在课堂里认真听过几节课,而是将大把时间花在自行拍摄8mm影片上。他像他钟爱的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那样,系着红色的短巾,一边弹着浪漫的香颂,一边拍下源源不断前来围观的学妹们。这其中,就有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大林恭子。日后他们共创大林制片公司(PSC),妻子担任制片人,各种杂事一手承包,两人相伴超过半个世纪,直至大林宣彦离开人世。
在大林宣彦的大学时代,当时日本电影界尚未诞生“独立制作”的概念,但像他这样自己写脚本、掌镜、导演、配乐一手包揽的拍片方式,其实正是独立制作的滥觞。既然已经完全掌握了拍电影的要领,大林宣彦没等到毕业证书到手,就跟大学说再见了。
从前卫电影人变身广告奇才
从大学退学后,大林宣彦开始混迹于当时刚刚兴起的前卫电影圈,与饭村隆彦、石崎浩一郎、佐藤重臣、高林阳一等志趣相投的年轻人结成了一个小团体,拍摄16mm影片。然而,他在这一时期拍摄的带有实验性质的作品,多是在画廊、小型电影馆这样的地方做临时放映,并不为普罗大众所见,更不用说让他填饱肚子了。有趣的是,接下来,大林宣彦的创作之路却来了个急转弯,从阳春白雪的前卫电影跨入商业广告领域。
1960年代,日本经济发展开始步入快车道,与之对应的是,处在萌芽阶段的广告产业求贤若渴。1964年,新宿纪伊国书店大厦为开幕举办60秒影像作品募集活动。电通广告公司从大林宣彦的应募作品中嗅到了才气,竭力邀请他投身广告拍摄。而对于大林宣彦来说,有人不计成本让他拍自己想拍的东西,又何乐而不为。
事实上,不仅是在创作内容上不受限制,广告还让大林宣彦得以跟自己喜欢的电影人合作。即便后来将工作重心转向拍摄剧情长片,他也没有完全斩断与广告的情缘,前后拍摄了3000多支。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大林宣彦在业界开启了邀请西方的明星来日本拍广告之先。他找来好莱坞硬派性格男演员查尔斯·布朗森(Charles Bronson),以西部片风格为化妆品公司曼丹拍摄的广告,一改日本人对于男性使用化妆品的刻板印象。此外,他和法国女演员凯瑟琳·德纳芙、法国作曲家弗朗西斯·莱(Francis Lai)、披头士成员林戈·斯塔(Ringo Starr)、好莱坞演员柯克·道格拉斯等人的合作,也不断引发话题。
相比电影作品中喜欢起用新人新面孔,大林宣彦在拍广告时,却往往与日本影视界的大咖合作。1989年,NEC公司请黑泽明为旗下个人电脑拍摄广告,由于很欣赏大林宣彦在1985年拍摄的电影《寂寞鬼》,大师指明广告导演人选非大林不可。于是,在大林宣彦的“指挥”下,黑泽明第一次在公众面前拿下了墨镜。除了黑泽明之外,大林宣彦合作过的对象还包括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夫妇、森繁久弥、远藤周作、若尾文子等。
“尾道三部曲”扬名影坛
在商业广告领域打拼十年之后,大林宣彦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投入电影创作中。1977年,时年39岁的他终于完成了长片处女作《鬼怪屋》(HOUSE ハウス)。尽管这部作品的评价不错,还获得了日本电影蓝丝带奖的最佳新人奖,但其成型过程其实并不顺遂。当时的日本业界,导演在能独挡一面之前,大都如学徒一般,在制片厂从基层做起,最后由副导演晋升为导演,才能独立拍片。而大林宣彦向来单打独斗,又是广告导演出身,因此《鬼怪屋》在东宝立项时,遭到一众副导演的激烈反对。多亏时任营业部长(日后成为东宝社长)的松岗功和东宝元老、名导冈本喜八的游说,才终于过关。
大林宣彦的长片处女作《鬼怪屋》集恐怖、喜剧、奇幻于一体
《鬼怪屋》讲述七个女高中生来到一座乡间别墅过暑假,结果怪事一件接一件,女孩也一个接一个消失。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部恐怖片颇为领风气之先,与后来在亚洲及好莱坞火爆一时的以美少女为主人公的恐怖类型片,比如《开心鬼》《午夜凶铃》《咒怨》《惊声尖叫》《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干了什么》等有诸多异曲同工之处;另一方面,这部电影也开启了大林宣彦天马行空的奇幻之路。
由尾美利德(左)和小林聪美主演的《转校生》讲述少男少女身体互换
不过,真正令大林宣彦在业界成为独树一帜的存在,并为普通观众所知的,还是之后以他的故乡尾道为背景的《转校生》《穿越时空的少女》与《寂寞鬼》,即“尾道三部曲”,分别讲述了正值豆蔻年华的少男少女互换身体,国中女生意外获得穿越的超能力以及情窦初开的少年身边出现的奇怪女同学原来是少女时代的母亲这么三个故事。其中,《寂寞鬼》荣登《电影旬报》年度十佳第五位,并入选日本1980年代五十部佳作之一。
大林宣彦(左)在《穿越时空的少女》拍摄中
在大林宣彦的电影之前,小城尾道在文艺作品中的灵光乍现,来自同样于尾道出生成长的作家林芙美子。她在自传体小说《放浪记》中写道:“看到海了,终于能看到海了。五年不见,尾道的海令人怀念。火车驶过海边,被烟熏得黝黑的小镇人家的屋顶,有如灯笼般蜿蜒。千光寺红色的塔顶映入眼帘,山上满是新绿。在绿色大海的对面,船坞里停泊着红色的船只,桅杆直冲云霄。而我早已泪眼朦胧。”而大林宣彦借着绵延而上的山中小径、错落有致的老宅、波澜不兴的濑户内海、静谧的千光寺、古旧而宽敞的商店街等尾道特有的风景,将林芙美子的文字投映到了银幕上。林芙美子也曾说,“我是个宿命的放浪者,没有故乡”,不过,大林宣彦却借着电影,将对故乡的熟稔与眷恋宣泄得淋漓尽致。借着这三部作品,交通并不便利的尾道一跃成为年轻人钟爱的旅行胜地,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从以上的内容简介不难看出,“尾道三部曲”都带有些科幻色彩。然而,和一般此类作品竭力营造超现实的感官不同,大林宣彦采用的却是自然主义的手法。于是,听着多少有点光怪陆离的故事,似乎变得日常可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拍成没有科幻特效的科幻片”。“也就是说,在尾道这一外景地中,故事的构想本身就是一个大的科幻特效。”之所以会用到这种带有间离感的方式,是因为大林宣彦并不认同当时日本影坛盛行的“科幻就是画面”的观念,在他看来,“科幻应该是言语”(《多维视野:当代日本电影研究·大林宣彦》,中国电影出版社,2007)。
在银幕上为人生画上句号
整个1980年代,大林宣彦都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尾道三部曲”之后,他继续游离于现实与幻想之间,拍摄了《姐妹坡》《他的摩托,她的岛》《去野外、去远山、去大海》《奇怪的两个人》《与幽灵同在的夏天》《北京的西瓜》等题材各异的作品。其中,《北京的西瓜》以质朴的蔬果店老板与生活拮据的中国留学生为主人公,毫不煽情地呈现出东方人交往中恬淡如水又醇久绵长的情谊。不过,这些作品的观众接受度,都无法和“尾道三部曲”相提并论。
1990年代,大林宣彦又回到故乡,拍摄了“新尾道三部曲”(《两个人》《明日》《那年夏天》)。其中,《那年夏天》是应尾道市政府邀约,为该市成立一百周年制作的特别作品,展现了从东京返乡的小学生和患老年痴呆症的爷爷之间的祖孙情。
《那年夏天》为尾道建市百年的特别作品
鉴于大林宣彦拍摄的一系列以尾道为背景的电影极大提升了当地的知名度,日本各地随后掀起了以影视作品行销地方观光的风气,一直延续至今。2002年,大分县臼杵市还邀请大林宣彦前去拍摄了由三浦友和主演的影片《残雪》。
进入21世纪后,大林宣彦推出新作的周期虽然拉长了,但始终创作不辍。其晚年最重要的作品即是2010年之后拍摄的“战争三部曲”(《空中之花 长冈花火物语》《原野四十九日》和《花筐》)。由于童年时代在战争中度过,加上担任军医的父亲无法陪伴自己成长的经历,令大林宣彦始终对战争深恶痛绝。2018年3月,他在东京出席这三部作品的特别放映活动时,表示希望能借电影向年轻一代传达和平的理念:“你们的时代必须由你们自己来保护和创造。不要再让战争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这是活着的人的责任。电影能让人们享受娱乐;同样,电影也蕴藏着伟大的力量。”
“战争三部曲”收尾作《花筐》
2016年8月,就在《花筐》的拍摄制作过程中,大林宣彦被查出罹患肺癌,医生告诉他余下的人生只有六个月。但当时78岁的他没有停下在电影之路上迈进的步伐,而是选择一边治疗一边拍片。结果他不但安然度过了最难熬的六个月,完成了《花筐》,还再度回到故乡,开拍新片《海边的电影院》。该片原本预计定于2020年4月公映,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现在不得不延期。
《海边的电影院》成了大林宣彦的绝唱
《海边的电影院》讲述三个原本好好坐在电影院里的年轻人,意外穿越到了正在观看的电影里,邂逅了美丽的女主角,也历经困苦的战争年代。尾道、奇幻、电影,所有这些大林宣彦最钟爱的元素集于一身,还有什么能比这么一部作品更适合作为他的封镜之作呢?
早年接受采访时,大林宣彦曾坦言对于电影无可救药的热爱:“我想,自己只要忠实、正直、尽心竭力,那么,明天总会比今天好的。只要今天不垮,就一定会有明天。我本来是个过分的浪漫主义者,仅这一点上却非常现实。我总是要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的结构分理得很清楚,因为我本来要做医生的嘛。因为染上了拍片癖,愈想治,病就更重,死活要拍片不可,结果拍片癖胜利了,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斗争’……伴随着爱、希望、喜悦与孤独、绝望、苦恼,我要继续把电影创作搞下去。仅此,电影就一定会以明亮、美丽、恬静的微笑表情出现,我便藉此了此余生吧。我愿就这样慢慢不停地说着、说着,在银幕上给自己的人生画个句号。”《多维视野:当代日本电影研究·大林宣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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