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曾卓
“对我来说,那真的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我没想到我能活下来,我以为我会在河里淹死,或是被军方一枪打死,”25岁的罗兴亚男子貌觉温对界面新闻记者说。尽管他的生活看起来回到了正轨,但他还是时常惊醒,“我总会梦到之前发生的事”。
貌觉温是缅甸若开邦孟都镇上的一名教师,在一所中学教英语。有着英语学士学位的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文。他曾希望知识能改变命运,但去年8月的那场暴乱毁了一切,给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他来说,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暴行
2017年8月25日,发生在缅甸若开邦的暴力冲突打破了貌觉温平静的生活。那一天,在“若开罗兴亚救世军”袭击了边防警局后,缅甸当局派出安全部队反击。
事发当天,正在工作的貌觉温被困在了镇上。他说,家乡孟都镇的村庄被夷为平地,一切都烧为灰烬,所有的人都被赶走。“我不得不目睹着那一切,”他说,“到处都是枪声、炸弹和战火,村子也被烧了。”
按照缅甸官方的说法,冲突在三天内就造成了上百人丧生。缅甸当局称军方的行动是对恐怖分子的“清缴”,而美国和联合国官员则把缅方后续的一系列军事行动称为“种族清洗”。缅甸官方一直驳斥这样的说法。
2017年11月1日,孟加拉国考克斯巴扎尔附近的Palong Khali,一群孩子正在躲避暴力。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貌觉温说,去年8月的若开邦,有很多女性被强奸,很多孩子被活活烧死,很多男性被枪打死或被刺死。那一个月,他只能东躲西藏。在那之前,若开邦的布迪当镇和孟都镇住着80万人,现在已人烟稀少,一片荒凉。
来自南非的“保护罗兴亚”组织(Protect the Rohingya)成员沙布南·梅耶特(Shabnam Mayet)曾在2017年两度前往孟加拉国的罗兴亚人难民营,采访到被缅甸士兵强奸和轮奸的罗兴亚受害者和事件目击者。
梅耶特在发给界面新闻记者的一份调查报告中描述了士兵的暴行:一名受害者在被轮奸时向亲人求救,在她哥哥赶来后,士兵残忍地砍下了哥哥的手,并当着受害者的面开枪打死了他。
针对缅甸若开邦发生的暴行,联合国安理会予以强烈谴责。2017年11月,安理会成员表示严重关切若开邦境内践踏和侵犯人权行为的报道,尤其是缅甸安全部队对罗兴亚人犯下的此类行为:使用武力和恐吓、屠杀男子妇女和儿童、性暴力的行为,以及破坏和焚烧房屋和财产等行径。
几天后,缅甸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在第十三届亚欧外长会议期间,就西方国家及人权组织提出的指控作出回应说:“我们不能确定这样的事是否发生过,作为负责任的政府,我们必须确保今后不会发生。”
审判
这场一度各执己见的论战僵局近来似乎迎来了重大转机。
2018年4月10日,缅甸军方以“参与谋杀”为由,宣布判处七名缅甸军人服刑10年,在偏远地区服苦劳役。军方声明说,已被革职的这四名军官和三名士兵去年9月在若开邦参与杀害了10名罗兴亚人。缅甸国家媒体报道了这一消息,并称对另外参与谋杀这“10名恐怖分子”的警员和平民也在走法律诉讼程序。
路透社报道说,这些罗兴亚人去年9月前后被一些佛教徒和军人砍杀或开枪射杀,随后埋在一处乱葬岗。对于死者被军方称作“恐怖分子”,貌觉温显得有些激动。“才不是,”他对界面新闻记者说,“恐怖分子行动过后就早早离开了,留下的全是没有武器的村民。只要你长得像罗兴亚人,士兵们就会对你开枪。”
2017年11月5日,孟加拉国考克斯巴扎尔附近,7岁的Mohammed Shoaib在缅甸边境胸部中弹。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貌觉温说,他目睹了罗兴亚人被枪杀。“我看到三个罗兴亚人中枪了,还有两个印度教徒也被打死,因为印度教徒和罗兴亚人外表看起来很像。”当时他与朋友们惊恐万分,好在及时躲起来才保住了性命。
缅甸当局把“清缴”行动中违反人权的行为追责到军方人士并在法律层面进行惩罚,实属罕见。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宋清润对界面新闻说,这说明在处理罗兴亚族群的问题上,缅甸不管是军方还是政府都越来越注重保护人权,且更符合国内外的规范。
在宋清润看来,这样的姿态缓解了来自国内外的压力,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能减少罗兴亚人对当局的不满甚至仇恨,也能让国际社会与缅甸少一些对立和争吵,有利于缅甸改善与国际社会的关系。
缅甸政府此前一直对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的指责持强烈反对态度,并限制其来缅甸进行相关调查。而最近缅甸政府有了态度上的转变,开始接受联合国的此类调查。
“缅甸对整个西方舆论的态度,不像以前那么僵硬了。他们以前态度就是很直白,就是说‘你说的都不对,完全不符合缅甸的情况’,现在它在态度上有了软化,”广西民族大学东盟研究中心研究员葛红亮告诉界面新闻记者。
不过两位学者表示,这并不意味着刚刚完成总统更替的缅甸在解决族群冲突方面会出现太大的政策变化。针对军方展露的姿态,宋清润认为,这只能说明缅甸会更理性地去解决问题。葛红亮也认为,总统更替不会影响缅甸的政府主张,因为民盟政府主导者一直是昂山素季。
在是否杀害罗兴亚人的问题上,缅甸军方面临着相当大的压力,他们也在找台阶下。葛红亮指出,此次判刑把责任推给了基层军人,这样军方也就不用担太大的直接责任。
不过,貌觉温对缅甸军方的表态并不买账。在他看来,“对这些军人的惩罚只是说说罢了,你不会在监狱里看到他们的。这只是缅甸政府在作秀。”言语之间,依然流露出他对当局深深的怨恨、恐惧和不信任。
对此,宋清润承认,罗兴亚人对当局的仇恨,以及包括国籍、教育、资源分配和工作机会等一系列历史遗留问题,让局势依旧十分复杂。
难民
若开邦的动乱制造了东南亚地区近年来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和叙利亚以外发酵最快的难民危机。去年8月以来,孟加拉国南部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难民营之一。联合国难民署(UNHCR)新闻发言人菲拉斯·阿勒-卡提布(Firas Al-Khateeb)对界面新闻记者说,现在约有86万罗兴亚难民身处孟加拉国,其中超过55%是妇女和儿童。
貌觉温和家人活过了那场动乱,还能在若开邦有安身之处和一份稳定的工作,可27岁的若马艾就没这么“幸运”了。若马艾的家被安全部队烧毁,他成了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路惊魂后,他最终安顿在孟加拉国的难民营。
“我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临时难民营的难民,在这里我要靠援助,生活只为生存,”若马艾在写给CNN的一篇自述中说,“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已经消失了。我所爱的人要么无家可归,要么失踪,要么已经死了。”
2017年10月9日,孟加拉国Shah Porir Dwip,停放在当地宗教学校的尸体。罗兴亚难民乘船通过孟加拉湾,小船发生倾覆,多人溺亡。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在家乡若开邦,若马艾曾在申请政府项目的工作时吃过闭门羹,而这“只因为我的父母是罗兴亚人”。他写道,自己这一辈子中,很多活动自由都受到限制,近年来不少罗兴亚人都有过不被允许进医院看病、不被允许进市场买食物的遭遇。
缅甸政府和主流人群认为,若开邦的穆斯林群体是英国殖民占领若开邦后迁移至缅甸的孟加拉国人,为非法移民。他们将若开邦穆斯林群体称作宾格利人,意即孟加拉人。而若开邦的穆斯林群体自称罗兴亚人,坚称自己是自古以来混居于若开邦的阿拉伯人、阿富汗人、摩尔人、波斯人、土耳其人和孟加拉人的后裔。
“佛教徒当中的民族主义者宣扬说,我们是来破坏国家的外来入侵者;那些不了解我们的缅甸民众也变得仇恨我们,”若马艾写道,“我非常绝望,心里充满愤怒。我们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被剥夺了过上体面生活的一切机会。”
2011年,他通过远程教育在一所大学深造英语,但2012年若开邦发生族群冲突后,罗兴亚人被禁止在该校接受教育,他被迫放弃了学业。相比之下,“幸运”的貌觉温刚好是在2012年禁令前拿到了学位。
有一份教育工作、生活在城区的貌觉温侥幸留在了家乡,不然他也要跨越纳夫河北上孟加拉国,这对不会游泳的他来说是个大问题。貌觉温说,无数罗兴亚难民跨过了那条生死河流。有的船翻了,人们便淹死在河里。他在河边看着逃亡的人跨过那条河,“有的孩子身上背的行李比他自己都要重”。
路透社拍摄的一组罗兴亚难民照片获得了2018年普利策特写摄影奖。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展现了罗兴亚人的遭遇。冒着生命危险,一群群罗兴亚难民渡河逃亡到孟加拉国。一名妇女抱着溺死的孩子痛哭,孩子出生才40天,还没来得及触摸世界就已撒手告别。
与若马艾一样,背井离乡逃到孟加拉国的罗兴亚难民日子并不好过。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菲拉斯正在孟加拉国。他说,难民营里的80多万人很需要帮助,大部分人都和家人失散了,很多妇女独自带着孩子,还有些孩子找不到父母,形同孤儿。
“联合国难民署给这些人提供了水、食物、医疗服务、教育和庇护。如今雨季就要来了,我们要尽量让他们在雨季来临前做好准备,”他说。
回家
去年10月,昂山素季宣布缅甸将为若开邦发展建立新机制,推动若开邦居民回归、重新安置问题的解决以及地区发展与和平。有分析认为,确立帮扶若开邦的新机制并由昂山素季亲自领衔,意味着若开邦问题被缅甸纳入国家首要任务之列。
在若开邦爆发动乱冲突三个月后,缅甸与孟加拉国于去年11月23日签署了“若开邦流离失所者”遣返安排;今年1月16日,孟加拉国外交部声明说,孟缅计划在遣返开始后两年内完成罗兴亚难民遣返工作。
3月20日,缅甸新闻发布委员会公告说,缅甸劳工、移民和人口部对孟加拉国提交的8032人遣返名单进行了查验,现已确认名单中的556人曾在缅甸境内生活,缅方已准备好相关手续接收孟方遣返的上述人员。
2017年12月10日,孟加拉国的Kutupalong难民营,罗兴亚儿童在放风筝。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4月11日,缅甸政府内阁成员首次造访了孟加拉国的难民营。缅甸社会福利和救济安置部部长温妙埃在那里接见了50位罗兴亚难民。他说:“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启动遣返程序,我们可以克服一切困难。”当被问到罗兴亚人是否可以获得缅甸国籍时,温妙埃回答道:“我们正在努力争取。”
宋清润认为,缅甸政府的最新举措是在回应国际社会的关切,这有利于国际社会援助进入缅甸。缅甸现在在外交上处境艰难,需要外国的支持。菲拉斯证实,联合国难民署的确在与缅甸政府接触商议难民遣返事宜。“我希望一切能顺利进行,但我不对缅甸政府的态度做任何评价,事情还在进行中。”他说。
但在葛红亮看来,遣返这件事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美好,因为罗兴亚人的身份证就是个大问题。他说,针对政府内阁启动的遣返,有个问题需要弄清楚。“遣返回来的是‘世居居民’还是‘难民’?如果仍然是‘难民’的话,缅甸政府还是传统的做法”,即不承认罗兴亚人是合法的居民。
如果罗兴亚人被当成难民遣返回国,他们需要提供相关证明来入籍,这一融入过程会相当缓慢,而且他们本就出逃在外,大部分很难提供身份证明。
貌觉温有一些亲戚逃亡去了孟加拉国,在被问到有关难民遣返的问题时,他惊恐地说:“我希望他们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了,政府一定给这些回来的人建了难民营,那里肯定像监狱一般。”
虽然缅甸政府已经在与联合国难民署沟通,但菲拉斯也直言:“我认为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这些难民们回去,因为不太安全,我们也没得到任何保证,说会给这些人什么样的权利,会让他们回到哪里。”
然而留在条件有限的孟加拉国难民营也不是办法。梅耶特在2017年考察时发现,难民营没有干净的水源,也没有合适的污水排放处。难民不能获得足够的食物、良好的医疗服务和教育机会。他们住在用棍棒和塑料搭起来的临时避难所抵御风吹雨淋。这样的住处显然不够安全,雨季来临时,那将是一场灾难。
当被记者问到这一问题该如何解决时,菲拉斯陷入踌躇——联合国难民署能提供的援助毕竟有限。尽管有人身安全和权利上的担忧,菲拉斯承认,最好的解决方法还是遣返,他补充说,“希望难民们能安全和有尊严地回去。”
只是,这些罗兴亚人该回到哪里,该去向何处?回到家乡,是否就意味着能回归平静的生活?这些遭遇过生离死别的人,一颗颠沛流离的心该何处安放?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归处。
如今的貌觉温会去做些别的事分散注意力,让自己不再回想去年发生的一切。他平时会看看新闻、听听音乐、刷刷Twitter,和朋友们待在一起。虽然努力想让一切回到过去,但他承认,“要回到从前不可能了,恐惧在我们心里挥之不去。”
身在若开邦的他在去与留的问题上也相当纠结。刚开始聊时他说:“我要在若开邦坚守到最后一刻,我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乡。”对话快结束时,已是缅甸当地时间凌晨。这时略显疲惫的他说:“我想离开了,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文中受访者貌觉温系化名)
(来源: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