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建筑评论家指责特朗普粗暴干涉建筑风格

新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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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4日,美国《建筑实录》杂志称其得到了一份名为“让联邦建筑重新美丽”的行政命令草案副本。该命令从根本上改写了1962年的《联邦建筑指导原则》,后者要求联邦建筑“不得有任何官定风格”且新建筑须反映其所处的时代风貌。新的行政命令则提议——保守派非营利组织全美公民艺术协会(National Civic Art Society)是其推手——要确立一种以古希腊、古罗马建筑为范本的“古典风格”。

美国建筑师协会——与其它一些机构、建筑评论家和出版物一起——旋即对该计划提出了强烈谴责,理由是它会扼杀建筑,并侵犯思想和艺术表达自由。批评者将其与墨索里尼、希特勒和斯大林的艺术指导方针相提并论。大部分从业者都很愤怒,除了赞赏这个点子的罗斯·杜塔特(Ross Douthat, 美国知名保守派时评家——译注 )。

这条行政命令引发的审美巨变有一些明显的基础,要求复古这一点首先就反映了网上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建筑哲学,出身房地产开发商的总统以及右派智库的推动则凸显出这一举措的政治性。但这也是美国建筑界自后现代主义流行以来沉迷于一种故作姿态的平民主义(faux-populist)的必然结果。

依照美国建筑师协会和《芝加哥太阳报》社论所提出的所有反对理由,以指令方式来规定公共建筑审美风格的企图乃是完全错误的。该提案将准许特朗普设立一个“联邦建筑再美化总统委员会”来推行上述指令,且委员会排除了“艺术家、建筑师、工程师、文艺或建筑评论家、建筑业界成员以及与涉及建筑的利益集团或组织有任何牵连的公众成员”。从建筑评论家的角度看,该举措具有极权主义底色。但鉴于特朗普的做派随时都很疯狂,或许原因部分地就在这个人本身。

不管我们是否乐于承认,特朗普总归是个与建筑颇有渊源的总统——身为一个(失败的)地产开发商,他在职业生涯中让不计其数的美国建筑染上了自己的粗劣做派。和所有建筑商一样,特朗普也是建筑评论家的焦点,评论家偶尔会赞赏一下他的作品,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持抨击态度。虽然特朗普经手的建筑既有19世纪的翻新版也有晚期现代的摩天大楼,但其个人风格则是一种2000年代的闪亮路线(bling)以及路易十四的混合体——譬如特朗普大楼的豪宅基本就没有外表不是“金闪闪”的。他为芝加哥及纽约的特朗普大楼选定现代主义风格,无非在于全玻璃建筑乃是大企业资本主义的霸权性审美符号——这就是大公司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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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特别器重右翼的联邦党人学会(Federalist Society)的贾斯汀·舒博(Justin Shubow)是个庸才,他现在是全美公民艺术协会的负责人。这家保守派智库由卡茨比·莱夫(Catesby Leigh)创立——此人去年就该主题写了一篇社论,发在保守派刊物《城市杂志》(City Journal)上——该智库致力于向全美推广新古典风格的建筑。特朗普已于2018年将舒博指派到了美国美术委员会(U.S. Commission of Fine Arts)。

舒博在华盛顿的建筑圈子里素来名声不佳,原因是他公开挞伐了弗兰克·盖里设计的艾森豪威尔纪念碑,该纪念碑的构想提出于2012年,一直拖到2019年才完工。《洛杉矶时报》的克里斯托弗·奈特(Christopher Knight)2012年时曾写过一篇长文,揭露了舒博及其组织所处的恶劣生态圈。对全美公民艺术协会而言,其核心信条是:现代建筑是一种堕落的艺术形式,加剧了西方社会的衰落。这种说法如果听起来很熟悉,那是因为希特勒和他的首席建筑师阿尔伯特·斯皮尔抱有类似信念;某些私下有法西斯主义倾向的推特用户多年以来也一直在散播古典建筑的内在美和优越性等谬论。

新古典建筑并非一贯都是右派的狗哨。大部分建筑师在建筑史课堂上必须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也有许多建筑师是在以西方古典建筑语言见长的建筑学院(最出名的就是圣母大学)受训的。这些建筑师偶尔也会经手一些新的建筑作品,但大部分人都致力于修补、翻新和增筑已有的传统建筑。古典建筑当然有自身的美和奥妙,也值得加以研究——事实上,如果有更多人研究过古典建筑的构造方式,我们就不会兴建那么多的大豪宅(McMansions)了。

为联邦建筑确立一种全国性风格——不少声名狼藉的独裁者也偏好此道——在美国建筑史中有其地位。这可以追溯到建国时的殖民地和联邦风格建筑,在十九、二十世纪华盛顿的联邦建筑中大量运用的学院派风格,以及新政时期由公共事业振兴署兴建的诸多标准化建筑——但此处需要澄清的一点是,前述建筑风格都不涉及官方的立法规定,也没有为拍脑袋决策推出的行政命令所规训。

建筑领域里虽有多次古典主义的复兴,但最近的一次浪潮是后现代运动,它始于197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基本平息下来。后现代主义的一个亚种名叫后现代古典主义,1980年代为罗伯特·斯特恩、莱昂·克瑞尔和迈克尔·格雷夫斯所倡导。这类建筑运用了古典元素,但以各种方式对之进行了变造,如将各种饰品拼凑成一种类似于拼贴画的东西,又如以现代的材料或棉花糖式的彩色粉笔来构成古典的装饰图案,以突出反差。这场运动里的主流派别如新城市主义(new urbanism)等,则对现代建筑和美国的城市规划(不论是无序延伸还是城区更新)多有贬抑,后来又滋生出一种意识形态狂热,转而沉迷于老古董。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

罗伯特·文丘里/丹尼斯·布朗/史蒂文·艾泽努尔 著 徐怡芳/王健 译

水利水电出版社 2006-1

在后现代主义时期,一种故作姿态的平民主义话语逐渐兴起,认为现代主义是一场失败:它以城区更新为幌子摧毁了诸城市的有机联系,它强迫美国民众接受一种禁欲主义的风格,而这些民众出于对人为的建筑设计的强烈反感,无论在家中还是在商业场所,都坚守在审美上更传统化的无序延伸模式。这一点在罗伯特·文丘里和丹尼斯·斯科特·布朗的名作《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一书里有最好的表达,两名作者称“中央大街几乎没什么问题了”并呼吁建筑师同行要更多地关注那些“不起眼的平凡建筑”。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是一本论述严密又不乏趣味性的书,但其传达的信息很快就坍缩成了“现代主义是一场败局,普通人都讨厌现代主义,都喜欢色彩鲜艳、五大三粗的风格”。这种平民主义归根结底只关注人们会消费怎样的建筑,而不在乎培养千百万美国人精致的审美品位,并且隔三岔五就会借助各种意识形态死灰复燃。大部分人在速食窗口买东西的时候并不会去思考麦当劳的建筑,人们乐于在国会山建筑的台阶上拍照,同时也喜欢在非裔美国人历史与文化国家博物馆前自拍。

简言之,人们喜欢好的建筑,现代抑或传统无关紧要。说得更确切一点,建筑蕴含了体验者的一切个人意义,无论其本身是好是坏。归根结底,我们在其中长大成人的房屋并没有多少是传世巨作。只有特定某类人才会在看待建筑时言必称“古希腊理想”或“西方社会的根基”之类的东西。一般而言,这种人要么是白人至上主义者,要么就是思维停留在1980年代的老蠢货,或者和特朗普本人一样兼具上述两种特征。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