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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歲月號發生之後，亞太日報日報駐平壤分社記者杜白羽趕赴韓國珍島全程報道，記錄災難後韓國百態，客觀呈現事故追責。亞太日報特此連載《反思“歲月號》系列文章，揭示“韓國人心中的一道傷口，探析令人扼腕的“人祸能否避免重演。
4月16日，載有476名乘客的“歲月號客輪，在韓國全羅南道珍島郡屏風島以北海域發生意外事故，8時58分，客輪發出求救信號，客輪進水，傾斜沉沒！這艘從仁川港出發駛往濟州島的客輪上，載有325名京畿道安山市檀園高中的學生和14名教師。截止發稿，沉船事故已造成288人死亡，仍有16人下落不明，僅有172人獲救。
事發當天上午，我在平壤的辦公室裏，和首爾沒有時差地，第一時間從韓國YTN電視臺看到了事故消息。從客輪沉沒，到發現中國乘客，從現場搜救，到事故原因調查，兩天裏種種信息紛繁交錯。媒體報道步步驚心痛心，這場發生在馬航MH370失聯客機事件一個月後的海難，被不斷證實，是一場令人扼腕痛惜的“人禍。
17日晚，我接到首爾分社冮冶社長的微信：“能否來增援？18日清晨我即從平壤飛北京，晚上飛抵首爾，完成了12小時的內“脫北入南。19日淩晨，我已和分社同事在首爾商討第二天去珍島前線的報道分工。
4月18日，潛水員在客輪失事海域待命準備潛水搜救。 “歲月號客輪16日在南韓全羅南道珍島郡屏風島以北海域意外進水並沉沒。新華社記者宋成鋒攝。
被錯過的黃金搜救72小時
4月20日，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走進珍島郡體育館。失蹤者家屬在臨時地鋪上，或掩面蒙被，或眼神呆滯盯著一處，神情茫然。不時有情緒失控的家屬，突然一陣嚎啕大哭，打破脆弱的沉寂。韓國電視畫面上被馬賽克處理的悲痛，生生在眼前。
前一天，韓國國務總理鄭烘原來到體育館慰問家屬時，曾遭受害者家屬質問、推撞甚至投擲礦泉水瓶。
“歲月號從18日開始下沉至水下10米處，人們擔心船體下沉將導致船艙內的“空氣囊消失，威脅艙內幸存者的生命。搜救人員當天開始利用空氣壓縮機為船體注入空氣。為阻止船體繼續下沉，潛水員還開始給船身綁定起浮能力最大25噸的打撈用氣囊。
韓國媒體24小時報道呈現出的是，民、官、軍合力的積極救援。我在當天發回編輯部的稿子也題為《在風浪中與時間賽跑》。但人們並不知道，在事發之初就處於聚光燈下的政府救援，後來被證明是多麼地混亂無序。
事故初步原因調查集中於急轉、超載，船長和部分船員拋下乘客，棄船逃跑。家長們趕到現場，盼望海警救出孩子們，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天的搜救卻毫無進展。
72小時黃金搜救期已過，留給生命的時間已不多。19日清晨，搜救人員首次發現了3名穿有救生衣的遇難者遺體。“我們要求徹底調查，為什麼花了3天多時間才打撈出第一批遇難者的遺體？！一名學生家長代表憤怒質問海警。
沉船事故發生後，船長和部分船員沒有疏導乘客，而是發出錯誤指令，讓乘客穿上救生衣“待著別動。後據韓國海洋警察廳救援結果統計數據表示，10名遇難者裏面有9人身穿救生衣。說明如果在事發當時船員及時下達跳海命令、政府積極開展救援的話，部分乘客有充足的時間逃生和獲救。
一名潛水員在搜救上岸後說，他在船艙內發現了兩具綁在一起的學生遺體。他說，這一男一女學生似乎是擔心會被水流沖開，他不得不在救援時將繩索割開。“一想到他們不願離開彼此，我就流下淚來。
悲痛籠罩整個珍島，彭木港被淚水淹沒。岸邊，一位媽媽頭發淩亂，望著大海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從搜尋馬航失聯飛機，到搜救“歲月號失蹤者，黃金搜索期已過，希望逐漸變為失望。家屬們從盼望有生還奇跡的出現，到後來，苦等哪怕是打撈上的冰冷屍體。
彭木港的眼淚與憤怒
珍島郡彭木港安置失蹤者家屬的白色帳篷上，寫滿了盼望親人歸來的留言。“成民啊，你在冰冷海水裏該有多痛苦，我想都不能去想……“慘淡的‘歲月’啊，為什麼你讓這麼多人受苦……期盼所有人平安歸來。
韓國媒體評論說，如此多的學生如此長時間浸泡在海裏，這在全世界也沒有先例。2000年8月俄羅斯的“庫爾斯克號核潛艇發生爆炸而沉沒在海底，118名士兵因此喪命。那也是一次令人唏噓的事故。但軍人和學生帶來的沖擊是不同的。
隨後的日子裏，看失蹤人數與死亡數字的變動，花季的生命，不斷變成一個個冰冷的死亡名單。
最殘忍的東西是遇難者體征說明書。左下臼齒有一顆金牙，下巴右邊有一顆痣，額頭上有青春痘，左手腕上白色的表，右腳腳鏈……一位媽媽看到自己孩子屍體時的痛哭，是世間最淒厲的悲鳴。災難不僅奪走了鮮活的生命，還奪走了親人們正常生活甚至餘生的幸福可能。
“她的屍體一點都沒有腐爛。我相信船翻了之後，她一定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如果搜救人員動作快一點，許多孩子會得救。家長金鉉東說，女兒的屍體在客輪沉沒6天後被打撈出來。
每隔幾分鐘，金爸爸都要到遇難者名單前查看最新消息。在港口的臨時大棚裏過夜，他苦苦堅守著，等待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吹著海風和冷雨，他不願意離開距離孩子最近的地方。
如金爸爸一樣鎮定的，還有另一位奔走在烈日下的崔爸爸。他的沉穩讓人難以相信他竟然是一位還在等待兒子屍體的家長。“哭著也是等，不如動起來為孩子們做點事，崔爸爸說。作為家屬代表，他每天代表家屬與政府和海警溝通協商。
“海警在救援現場應對不力，浪費了黃金救援時間。民間潛水員和海警發生沖突，曾一度撤守，放任民間救援裝備不管，接連上演低效率的救援狀況，崔爸爸說，災難面前，他的堅強和理性令我和同事無限欽佩。
“雖然有不少海軍在這孟骨水道附近，但軍隊在初期沒能緊密應對，擁有最好裝備和人力的軍隊卻沒有發揮應有作用，實在讓國民感到痛心。現在哪怕是孩子的屍體，快快打上來也好啊……說到孩子，崔爸爸還是當著我的面，紅了眼眶。
無法安慰，又怎能驚擾
昔日的旅遊勝地珍島，志願者取代了觀光遊客。來自政府、企業以及社會各界的志願者，從各地趕來，為失蹤者家屬提供物質和精神支持。出租車司機，為家屬提供免費交通服務,“流著淚來的。走，上車吧。甚至外國記者，也獲得了志願者提供的免費餐飲和交通支持。
對著海浪，初中一年級的趙雅靈哭幹了眼淚。“哥哥快回來，我們好想你！淺淺酒窩的女孩子，眼睛通紅。
一位韓國電視記者雙膝跪地，將相機舉起。幾天來，我和各國記者同行，小心翼翼地保持與失蹤者家屬的適度距離。無法安慰，又怎能驚擾。
在這起海難事故報道中,韓國媒體所表現出來的職業素養與新聞倫理，值得肯定。韓國電視、網絡和紙質媒體的報道，對獲救學生，家長都保留著背影，或打上馬賽克，為了避免對他們造成二次心理傷害。
這與一個月前馬航航班失聯事件發生後，悲傷的家屬們被記者層層包圍,“長槍短炮地拍攝特寫鏡頭，追問不休，行成比照。一些記者“敬業的背後,過多強調了新聞而忽視了倫理。然而，記者應首先是個大寫的人，然後才是新聞的忠實記錄者。報道生命前，
我們需要先學會尊重生命。
幾天來，在搜救現場、免費大巴、甚至附近的餐廳裏，遇到不少趕來珍島的外媒和韓媒記者，他們中的很多人在體育館二層打上地鋪，與一層的家屬同吃同睡，堅守在崗位上，甚至一周沒有換過衣服。
在與韓國同行聊天中了解，韓國媒體人也在自我反思，“我們對政府發布信息缺乏向多方核實，就草率發布。4月16日事故發生當天，中央災難安全對策本部發出“救出368名的消息後，又做了自我否定。而接二連三的政府信息發布混亂，讓跟著韓國官方數
據走的外媒記者幾度無語，也讓韓國媒體記者表示，“我們缺乏災難報道的經驗。
韓國媒體後來道歉承認，“曾對政府多次公布的乘客人數以及被救人數，不加核實地就進行了報道，“想當然地引用政府發布的‘178名潛水員參與搜救’的信息。但政府是指共有178名潛水員可以參與搜救，並非同時搜救，實際情況是一次只派20餘名潛水員下水搜救。
在媒體聚光燈下展開的原因調查，為推進追查船運公司和監管部門責任，起到了輿論監督作用，同時也暴露了政府救援低效、指揮失誤所存在的問題。
韓國政府一名局級官員20日與“歲月號海難乘客親屬會面期間打算拍照“留念，激起眾怒並丟官。據報道，韓國安全行政部局級監察官宋英鐵，20日在彭木港與失蹤乘客家屬會面期間，在一塊寫有遇難者姓名的情況通報板前說：“拍張紀念照。這一舉動立即激怒失蹤者家屬並遭到質問，一經媒體曝光，安全行政部當天決定將宋撤職。
（待續）
作者：亚太日报驻平壤分社记者杜白羽。
2012年起派驻新华社平壤分社，两年来发表二十余万字独家深度特稿，较为全景式地报道发展变化中的今日朝鲜。著有散文纪实《我的平壤故事》，隨笔摄影集《朝鲜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