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买的车子里放着崔健的《花房姑娘》:“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即将退休的中年夫妇坐在车里,话起当年。当年,他们约定在某个时刻抛下眼前的苟且,带着诗——也许还有崔健的歌——向远方开去。几十年一闪即逝,对于当年的约定,一个闭口不提,一个抛诸脑后。“我不管你怎么样,我是一定要出去的。”丈夫开着车,面无表情地说。
妻子突然哭出声,她讲起几天前做的梦:一个年轻男人站在白塔上向她伸出手来。“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是谁。”她斜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捂脸哭泣,“现在想到了,是你年轻的时候。”车里的“崔健”还在继续唱着:“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我不知不觉忘记了方向。”
这是张艾嘉最新导演的电影《相爱相亲》接近结尾处的一个片段。张艾嘉每次看到这里都会落泪。
电影中的这对夫妇,丈夫尹孝平是木讷的驾校教练,多数时候没有表情。妻子岳慧英是固执强势的语文老师,由张艾嘉亲自饰演。出演丈夫的是导演田壮壮。
“我希望年轻人在这部戏中,可以体会到父母亲的心境是什么,其实我们的父母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跟他们自己在那个年代当中面临的困难。”张艾嘉说。
迁坟和反迁坟的故事
“真正的感情是永远都会在你心里,他并不是一个实体的什么东西。”张艾嘉指了指电影海报上繁体版的“爱”字,“简体字(的爱)是没有心的,我们特别把它放回去。我真的觉得是你只要有一个心在的时候,爱自然就会存在。”
10月13日,《相爱相亲》上映前三周,在北京朝阳区的一家酒店里,张艾嘉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她一头短发,红色连衣裙,黑色平底鞋,一条长长的玉坠,脸上有皱纹,也有笑容。
贴身的工作人员大多已经白头,她今年64岁了。
“我想你们还年轻。”她对本刊记者说,“年纪跟我一样大的,跟我一起成长的那些观众,他们也可以(在电影中)看得到,我讲的很多东西,我也为他们在说一些话。”
在坐上那辆“开回青春”的新车之前,张艾嘉饰演的岳慧英刚刚为父母补办了结婚证。这位女主角在全片120分钟的时长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证明已经去世的父母是一对合法夫妻。她要以此为凭据,把葬在乡下的父亲遗骸迁出,与在城里去世的母亲合葬。
之所以要补办结婚证,是因为与母亲相识前,父亲在乡下有过一个老婆,一个没有走过法律程序,但被家乡人承认的原配夫人。这位夫人年过耄耋,村里人尊敬地称呼一声“姥姥”。姥姥坚决反对迁走“丈夫”的墓地,虽然二十多岁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这位“丈夫”了。
这是岳慧英上一辈的情与仇,也是她和丈夫这对走到困境的中年夫妻之外,电影的另一条主线。
因为迁坟和反迁坟,岳慧英和姥姥大战了好几个回合。一边极力表明母亲的临终遗愿是与父亲合葬在城里,他们是合法夫妻,死后同穴,天经地义;一边坚持强调已经和别人结婚几十年的丈夫还是自己的丈夫,迁坟相当于否定了自己等待一生的意义。
一对中年夫妇渐失激情,一位八旬老人苦等丈夫,这听起来并不是年轻观众——如今电影市场上的主力消费者——会感兴趣的题材,但张艾嘉说:“这是现代人应该看的故事。”
爱的教育很缺失
“这是现代人应该看的故事。”10月11日,张艾嘉在《相爱相亲》的北京看片会上,回答观众提出的为什么会拍这部电影时,只说了这一句话。
“其实我相信很多人看完以后——我听到很多人的回应——就是感觉好想回家,跟父母或者是想请父母来看电影,或者是好像有那种爱的感觉。”两天后,在接受本刊记者的采访时,张艾嘉这样解释自己的那句话。
《相爱相亲》的英文名字是“ Love Education”,直译过来就是“爱的教育”。张艾嘉说,中英文两版片名的含义其实是一样的。“本来是相亲相爱,后来改成相爱相亲,我想用相爱相亲,因为爱是原有的,我们本能都有。有了爱以后,你才慢慢知道你要体谅别人,包容别人,关心别人,这是一种教育。”她又指了指前方的海报,“这个其实是蛮重要的,可是在我们整个教育当中都很忽略。”
两年前,在宣传电影《念念》时,张艾嘉说自己一生拍的都是关于爱的故事。
《最爱》是男男女女深陷多角恋情,被命运操控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少女小渔》是中西文化碰撞下,女性突破小情小爱的局限,获得独立和尊严;《心动》是青涩的初恋过后,少男少女付出的成长的代价;《20 30 40》是女性在不同阶段,诚实地面对生活,面对自己的爱和不爱,被爱和不被爱;《念念》是父母之爱的缺失造成孩子挥之不去的阴影,阴影之下,又与父母和被父母伤害过的自己达成和解。
张艾嘉的导演生涯横跨三十年,作品维度从男女情爱慢慢过渡到爱自己、爱生活,爱命运赐予的一切,爱他人之所爱。
《相爱相亲》中的岳慧英不只是执着于迁坟的女儿,被岁月磨去魅力的妻子,还是与女儿沟通不畅的母亲。她和女儿薇薇因为母女之间约束和自由的尺度问题,屡屡发生冲突。在电视台工作的薇薇,甚至带着同事,到乡下拍摄姥姥的故事,被做摇滚歌手的男友阿达讽刺:“为了一份工作,连家事都出卖。”
也许是为了反对母亲支持的一切,也许是出于对姥姥的怜悯,薇薇始终不支持母亲的迁坟执念,她选择站在姥姥的一边。由此,三代女人,三条关于“爱的教育”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
和林青霞不一样
10月12日,北京电影学院,《相爱相亲》举办了一场见面会。饰演姥姥的吴彦姝坐在观众席,第一次看到了电影的完成版。放映结束后,吴彦姝走到张艾嘉的身边,两个人没有说话,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吴老师,你记不记得呀,你当时犹豫了很久。”张艾嘉总是这样打趣吴彦姝。
“哎呀,你不要讲了。”吴彦姝不好意思起来。要不要接下这个角色,她前前后后想了三个月。
去年5月,刚刚因为《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以下简称《北西2》)的奶奶一角走红的吴彦姝正在杭州拍戏,她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是张艾嘉的演员副导演,表达了张导想要和她见面聊聊“姥姥”的意思。两个月后,她们在北京见了一面。“她跟我说她六十几岁,我根本就不相信。”吴彦姝向本刊记者讲起对张艾嘉的第一印象。
10月18日一早,79岁的吴彦姝,一个人打车到北京朝阳区的一间写字楼里接受采访,两轮看片会后,每个工作人员和记者都直接叫她“姥姥”。“演完《北西2》以后,都叫我奶奶,现在都叫我姥姥了。”
姥姥没有立刻接下剧本。她担心自己的过敏性鼻咽炎会影响电影的拍摄。
原剧本里有这样一段情节:狂风大作中,外公的遗骸被挖出,又被大风吹散,姥姥趴在地上拾起散落的遗骸。“在那种情况下,我要是吸到了灰尘就会咳嗽不止,所以我就感觉到那么重的一场戏我会完不成。”
“我来想办法。”吴彦姝说出自己的担忧后,张艾嘉这样回答她。吴彦姝突然想起《金玉良缘红楼梦》中的张艾嘉。“像那个小的时候,(但是)更知性了,更有气质了,就是很美,很可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金玉良缘红楼梦》是40年前的电影了。1972年,19岁的张艾嘉从台湾转到香港发展,成为嘉禾旗下的演员,但很快便离开。1977年,她出演邵氏出品的《金玉良缘红楼梦》,和林青霞搭档,分别饰演林黛玉和贾宝玉。整个70年代,张艾嘉基本是以演员的身份出现。但当时的电影环境,女性角色大多只是衬托男主角的花边,很难有发挥的空间。
喜欢“想办法”的张艾嘉不甘于此。1979年,她和梁淑仪合组比高公司,同年制作了许鞍华的首部电影《疯劫》,由此开启了香港电影新浪潮。当年共演宝黛的林青霞,隐退影坛都已经23年了。而张艾嘉依然活跃在幕前。她在一档访谈节目中说,“就是因为我很早转入了幕后。”
田壮壮:张艾嘉找我,我才演
张艾嘉自言喜欢的东西太多、太杂,很难长时间专注一件事。她有一个同样出名的叔叔:写出《侠隐》的作家张北海。张北海一生爱酒,尤其钟爱威士忌。家人谈到张家爱喝酒的人时,提到张北海和张艾嘉,张北海只说:“她哪叫喝酒啊,她那是乱喝。”
张艾嘉经历过70年代邵氏电影的辉煌,与香港电影新浪潮骑手站在一起,同时还是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主将。1983年,她出任新艺城电影台湾分公司的总监,发掘了刚从美国回台的杨德昌,促成他的长片处女作《海滩的一天》拍摄完成。《光阴的故事》《搭错车》《台上台下》《带剑的小孩》等台湾新电影都有她参与策划。
本土化、写实、展示人性,是台湾新电影最重要的特征。作为与杨德昌、侯孝贤、柯一正同期出现的内地第五代导演,田壮壮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这批新电影特别真实,带有当时台湾人的气质和状态,虽然不快,镜头动作不多,里面的张力巨大无比。”“对香港和大陆都有影响。”他随后又将话题转到张艾嘉身上,“她能够有《相爱相亲》不是凭空来的,不是偶然出现的,她是受了很多这种传承。”
《相爱相亲》不是他和张艾嘉的初次合作了。十年前,张艾嘉客串出演了田壮壮导演的《吴清源》,二人由此结识。十年后又一起拍戏,田壮壮说这是“还债”。张艾嘉听说后,直呼“气死了”,“怎么是还债呢?”
十年间,张艾嘉和田壮壮经常碰面,田壮壮每次到香港,都会找张艾嘉喝酒聊天,“所以她来找我,我至少不会一口回绝。因为很多人找我演戏,我基本上不会去演。”
和吴彦姝一样,田壮壮没有马上答应张艾嘉的邀约,只是说“你真没人了我帮你去演。你有人的话,别让我演。”他和张艾嘉说自己不会演戏,被张艾嘉一句话堵了回去:“你以前都演过戏,怎么说你不能演?”这让田壮壮没法再推脱了。
北京空气还比较干净
田壮壮向来鲜少在媒体前露面,这一次为了宣传《相爱相亲》,跑电影节,做见面会,接受一轮又一轮的采访。“其实帮着宣传这个片子,也是我自己的一个骄傲。”田壮壮把话说得很满,“近几年都不会有这么好的电影。”
十年里,张艾嘉做了金马奖主席,田壮壮也做了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年龄相差一岁的两个人渐渐都成了电影名人堂里的老一辈。田壮壮已经很久没有新作品了,而张艾嘉还在不断做着新项目。
她希望田壮壮在《相爱相亲》中的亮相,能让现在的年轻观众对他多点认识。谈到田导没有新作的问题,张艾嘉给出这样的理解:“他自个儿又当了教授,又当了副院长,如果出来当导演,没人去看他的戏会不会受到打击呢,很可能会有一些包袱。”
“你有过这种包袱吗?”记者追问道。
“一定会有,可是我会告诉自己说,你不可能让每个人喜欢你的……我是很凭良心去拍了一部我很相信的电影,然后让很多人在那一刹那也得到了释放和安慰,那我就觉得很开心。”她握着双手,耸耸肩膀,接着说道:“还有就是有人愿意投资我。”笑得像领到额外糖果的孩子。
张艾嘉把《相爱相亲》的拍摄地定在了郑州,理由是“想要一个大家看不太出来的城市”。
虽然她在采访中强调明显的地域特征会牵扯到习俗、方言的问题,“很难摆平”,但还是能看到职业哭丧人;被各个单位来回推脱,只为补办一张证明;公开课前,老师和学生提前预演流程这样典型的内地生活情景。
这是张艾嘉第一次讲述“内地故事”。记者在采访中提到“接地气”三个字,张艾嘉转过头去伸长脖子,提高了音量,对坐在远处的工作人员说:“听到了吗?我接地气儿了!”她特意在“气”字后面加上儿化音,有点故作京腔的意思。工作人员笑了笑,没有接话。
采访间歇,张艾嘉起身站在落地窗前,带着台湾口音的工作人员在旁边小声抱怨北京的空气质量,张艾嘉继续看着窗外说:“昨天还挺好的,还比较干净。”
张艾嘉说拍完《相爱相亲》,对内地有了新的认识。“认识之后,包容更多,以前你会觉得怎么会这样子,可是现在你会觉得的确也是需要时间,因为我们讲的不是说几千万人口,我们讲的是十几亿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60岁,比较自在了
台湾出生;留学美国;返回台湾;到香港拍戏;同时活跃在港台演艺圈;与香港人结婚;接棒侯孝贤,相继出任台北电影节、台湾金马奖主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张艾嘉都是一位港台导演,但张艾嘉自己对这个定位却“不太敢说”,“我觉得大家也不要再去分那么多,其实我们都是讲中国人的故事,我们讲中国人的情感,表达的方式。”
她似乎有些介意记者在采访一开始提到的关于“台湾导演为什么拍摄内地故事”的问题。一个小时以后,采访快要结束时,她突然把话题拉了回去:“我觉得这个问题不是一个问题。我有很多大陆的朋友,我从他们身上——那个时候我跟着林奕华跑舞台剧,跑了将近多少个月?跑了很多地方——多多少少也经历过这些人生活的气息。你看到,观察到,就并不会是一个困难。”
“现在依然保留着观察的习惯?”
“不一样了,现在观察,人人都是低头族,都在玩手机,内地、港台都一样,同类型,很无趣。”
张艾嘉的包里放着一本研究甲骨文的书。她喜欢汉字,至今仍保留手写剧本的习惯,还计划在香港举办手稿展览,目前的兴趣之一是“寻找汉字的来源”。“我们从所谓的图画,象形的,然后慢慢慢慢的因为商朝……殷商的时候是非常相信占卜的,每天都是靠占卜得出来的结果去做事,所以他必须把这个占卜留下来……”说这段话时,张艾嘉的双手一直抬在胸前比划着。年轻时觉得“好无趣”的历史,如今成了“多好玩”的事。
从两年前的《念念》开始,张艾嘉的电影明显已经从女性意识觉醒的主题中突破出去,几代人之间的传承成为新的焦点,“不是一味地要去凑年轻人喜欢什么,我一向不太做这个事。”
过了60岁,张艾嘉觉得自己更加自在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了。可是不代表我是任性,我希望自己做的时候是有某一种赤子之心,又回到心里,是开心的、好奇的,像个小孩一样,纯真地去做一些事情。”
《相爱相亲》的结尾。摇滚歌手阿达在和姥姥的相处中,找到了失去的勇气,下定决心到北京闯荡,而薇薇却选择留下。她走到母亲岳慧英面前说:“都是为了你。”岳慧英一语道破:“少拿我们当借口了。是你们自己这一代吃不了苦。”
乡下的姥姥终于想通,所谓的夫妻之情只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感动,她同意迁坟,对着“丈夫”的遗骨说:“我不要你了。”城里的岳慧英却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乡下,她终于默认迁坟并不是母亲的遗愿,只是自己的一意孤行。
三代女人以各自放下执念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倒是一直寡言的尹孝平重新拾起了年轻时的理想。他载着妻子,和着车里的音响唱道:“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唱歌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听。”
“那没办法啊。”
这两句台词是张艾嘉和田壮壮临时加的。
(来源:Vista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