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年以前,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劳拉·米奇丝(Laura Mickes)在给本科班学生讲授童年心理紊乱相关的课程。鉴于这门课的主题比较压抑,她有意会用自己的成长经历来插科打诨一番,调节一下气氛。待到学年结束,轮到学生评教的时候,某条评论几乎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很无趣,”学生写道。
米奇丝意识到,大学生群体似乎不甚欢迎、乃至根本就无视女性教员的玩笑话。她不是一个人。近来,东北大学历史学助理教授本·施密特(Ben Schimit)分析了某评教网站上的1400万条针对男性或女性教授的评价。研究结果表明,无论在哪个学科,男教授收到“有趣”这类评价的频率都比女教授都要高得多。
“我那时一度觉得‘自己大概真是没趣吧’,”米奇丝回忆说。“但旁人又都说我会玩。我跟女性友人们相处得还挺不错的。”
米奇丝的故事唤起了我(指本文作者,《 大西洋月刊》全球总编奥尔加·卡赞)的某些回忆,激起一阵不适。我家里解决小麻烦的办法就是疯狂取笑那些惹是生非的小气鬼(麻烦大了的话,饱餐一顿熏肉亦可解决)。假如让人选三个词来形容我,我的大部分女性友人想必都会把“有趣”列入候选名单。不过,如果要我去逗笑一个男人,那估计得花上十天半个月。
男人兴许会表示,“我想要个能让我开怀大笑的女朋友。”然而有趣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
从一方面看,我们俨然已经生活在一个女性搞笑艺人的黄金年代。蒂娜·费伊(综艺节目《周六夜现场》出身的喜剧演员,《喜剧也疯狂》主创)、列娜·杜娜姆(喜剧《都市女孩》主创)、明迪·卡琳(喜剧《明迪烦事多》主创)、艾比·雅各布森、伊安娜·格雷泽(两人主创的喜剧《大城小妞》颇受年轻人喜爱)以及其它许多女性同行在诸多热门剧集中的出色表现,可以说完全源于她们自身的搞笑天赋。2019年,艾米·舒默(美国著名单口喜剧演员)还将成为首位在麦迪逊广场花园(Madison Square Garden)亮相的女性搞笑艺人。
这已经足以说明女人是有趣的了。从另一方面看,一个男人把一群女观众逗得喜笑颜开的场面是客观存在的。米奇丝的评教经历也是存在的。我那群会闹会玩的女性友人也是存在的,其中相当一部分长期单身。如果男人和女人显而易见地具有同样的搞笑潜能,为何非名流女性的幽默之举屡屡不受待见?
2012年,米奇丝打算对此深入做一番研究,看看自己学生说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或者换句话说,“我打算化怒气为建设性,”如她所言)。
科学家测量有趣程度的常见方法之一,是让一群本科生——多年来社会科学实验的小白鼠担当——比赛谁给《纽约客》里的漫画配的说明文字更有趣。在研究中,米奇丝让32名学生为20幅《纽约客》漫画配上文字。她发现男生们“对这项任务特别有兴趣”,但女生那边却不怎么来电。“一名女性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呃,我这个人不好玩的,’”米奇丝回忆说。
待到学生完成任务后,另一群人会给他们的作品打分。结果表明,男生在配这种文字上的确比女生要“会玩”那么一丁点——以五分制计算,男生平均高出女生0.11分。
这个差距并不大,但结果仍然让米奇丝惴惴不安。“我当时只想‘不去惦记它了,以后再也不搞这种研究了,’”她说道。
其它围绕性别与纽约客漫画的类似研究在结果上比较多样化。一项2011年发表在期刊《智能》(Intelligence)上面的研究同样显示出男性参与者在构思诙谐文字时的表现比女性好。但另一项研究则表明男女在俏皮话方面的有趣程度大体上持平。
米奇丝的研究揭示出了另一项值得注意的差别:男人固然是笑话能手,但他们也更常使用亵渎性的语言或者讲一些涉及性暗示的段子,而这些笑话的评价就不那么好了。试想,假如男性真的更有趣,他们的笑话难道不应该是放到哪里都会有趣的么?
在接下来的另一项实验中,米奇丝随机分配给两性参与者一组文字,如“牛肉干”(beef jerky)和“水滑梯”(water slide)等,并让他们用这些词组写一段话。结果不用多说,男方写的段子更有趣,女方写的段子更富创意且文笔更佳,但不那么有趣。然而,当米奇丝明确要求参与者们要尽量写出好玩的段子时,一件奇事发生了:男女两方的幽默细胞都不差,得分基本相等。
讲笑话大概跟打曲棍球差不多:不敢冒险的人终将一无所获。2011年《智能》杂志上的那项研究还发现,男人写段子的频率总体上更高,好玩和无聊的兼有。换言之,男人在幽默方面会投入更多精力,因此他们在这方面一般也更加成功。
“男性为营造幽默气氛会更加不怕风险,但这也会让他们败得更惨,”来自威尔士亚伯大学的进化心理学家吉尔·格林格罗斯(Gil Greengross)在其2011年的研究中如是说。不过,对男性而言,“这么做是值得的。如果你玩脱了,别人觉得不好笑,丢脸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如果能逗笑别人的话,则有望得到很大的好处。”
男人会更努力地去搞笑,事实上他们在别人眼里就应该是更会玩的——即便他们做不到。在配完文字以后,参与米奇丝的实验的学生们做了一份问卷,内容是预测一下别人会给自己编的俏皮话打多少分,以及在别人眼里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更有趣。在1-5分的范围内,男性参与者预期自己能得2.3分。女性参与者则给自己打了1.5分。更糟糕的是,有89%的女性以及94%的男性称男人总体上而言更加有趣。
后续实验中,米奇丝又让另一群参与者阅读前一群人写的段子,并猜测作者性别。评分者无论男性还是女性,都错误地把更有趣的段子归给了男性作者。
“男人无意间会更努力地去搞笑,”米奇丝若有所思地说道。“大概他们向来就被鼓励变得更有趣吧。”
为何男人会如此拼命地修炼搞笑才能?
大部分情况下是为了吸引伴侣。进化心理学目前而言并非总能服众,但的确有这方面观点认为女性在选择伴侣时较男性要慎重许多,这是由于做母亲要冒更大的生命危险,且各方面的开销也更多。考虑一下穴居人的生活,假如女人择偶不慎,男方不够老练,她便有可能在生育时面临难产的困境,而孩子生下来以后也很容易病痛缠身。这么一来,能否慧眼识人就变得万分重要。找一个有望在孩子身上投入足够的时间、资源以及好基因的男人,几乎成为女人的必修课——换言之,也就是要找个精明能干的男人。
有趣的人一般也会比较精明(在诸多《纽约客》式的研究里,某次结果曾表明搞笑得分更高的被试学生在智力测试上成绩也更好)。幽默“意味着一种通晓他人心思,把握他人笑点的能力,”进化心理学家大卫·巴斯(David Buss)解释道,“搞笑需要社交智能,它要求人在社交场合上富有魄力或自信。”
鉴于大部分人不怎么泡吧,也不怎么会玩数独,要表现自己的机智就只好靠幽默了。平均而言,女性会以笑声来吸引潜在的伴侣,而男性则会以笑话来吸引尽可能多的女性的目光。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本人,作为一个男人,也巴不得能找到一个有幽默感的女人嘛!”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
几十年来,这个回应没少让心理学家们为难。当他们询问男人与女人们想要什么样的长期伴侣时,两边都表示想要一个“富有幽默感的人”。惟有研究者进一步追问双方“幽默感”具体指些什么东西时,两性之间的差别才变得清晰可见。女人希望男人会讲笑话;男人想要能响应自己笑话的女人。
2006年,心理学家埃里克·布莱斯勒(Eric Bressler)和西加·巴夏(Sigal Balshine)向210名大学生展示了两名吸引力大致相当的异性照片。照片下方贴有一组号称来自于照片中人的话语,有趣无趣兼有。女性参与者表示,哪怕自己明白有趣的男人不可靠,也一定要找个更有趣的男人做男友。男性参与者则不怎么在乎女方是否有趣。
在一年之后的另一项研究中,两名学者又发现,在考虑与异性互动的理想情形时,女性参与者表示想要个能让她们发笑的男人。男性参与者则更看重女方是否很享受他所讲的笑话。
密苏里大学心理学博士后莲娜·霍涅(Liana Hone)近年来的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男人更喜欢能响应自身幽默的女人,而女人更喜欢善于制造幽默的男人。”霍涅令每个被试者都有5元钱的虚拟预算,看其愿意为性伴侣的哪些特质“投资”——例如笑话天赋或欣赏笑话的能力。投入越多则伴侣也更可能具有相应特质。研究发现,女性只愿意为能够响应其笑话的人投入1.91元,比较起来男性的投入达到了3.03元。
不少男人或许对此有不同意见,他们会说“有个能逗我笑的女友或妻子也是很不错的,”给霍涅做论文评审的格林格罗斯说道。“但这一点对男人而言更多是锦上添花,谈不上雪中送炭。”
这些偏好不仅仅表现在大学生身上。以往针对报刊杂志上各类征婚广告的一系列研究表明,女人在其中提到“想找个有趣的人”的几率比男人高得多。后来,又有研究人员对加拿大某婚恋网站进行了考察,发现男人倾向于卖力地表现自己是如何地有趣,而女方则倾向于选择一个有趣的男人。2007年,一项涵盖多个国家,被试者达到20万人的研究又发现,在为“最希望伴侣具有的特质”排序时,女人们把“幽默”放在了第一位。男人们则只把它列在第三位。
如果男人在搞笑上特别卖力,女人们也会尽量对其表现出欣赏的态度,在一群男人当中笑得更欢快也更频繁。一项研究表明,在男女交谈的场景中,透过女人发笑的频率能预测出双方的约会意愿究竟有多强。神经科学家罗伯特·普罗文(Robert Provine)曾在公共场所聆听过多场无意间发生的谈话,从中识别出了1200种不同的“搞笑桥段”(laugh episodes)。他发现,女人发笑的频率比男人高得多,身边有个男人的时候尤其如此。
得知了以上这一切,我当即跑到客厅里询问男友是否在意性伴侣的有趣程度。
“那当然是无所谓的,”他说。
太惨了!但这也挺有意思。呃。
从前,我曾经和一个男人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度过了几个月的浪漫日子,想看看彼此是否真的喜欢。有一次他带我去了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共进晚餐,却只点了一杯巧克力牛奶,我开始怀疑他是否变心了。
我想错了。
“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好接近了!”他在之后某次散步的时候解释道,“你这个人挺好的,但有点……那啥……傻乎乎的。这说不过去嘛。”
男女的笑点和说笑方式太不一样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套僵化的、压抑的社会规范。违规者将会吃亏,而这经常意味着有趣的女人也会因此而吃亏。
在1998年的一项约会模式研究中,100名大学生被要求观看一组异性照片,照片配有一段说明文字,描述了与此人会面将有何种体验。会面时,照片中人将会表现得有趣或无聊。对女人而言,会面时善于说笑的男人显得更有吸引力。比较之下,女人的搞笑则会让男人失去下一步约会的欲望——这确实让她们不那么迷人了。此话不虚:男人更喜欢可爱而无趣的女女人,可爱但同时也有趣的女人则相对不那么受欢迎。
被告知其幽默不受欢迎后,许多女人便不再在这方面用功。
以下可能性是存在的:男人对伴侣的打趣不加回应,乃是由于有趣的女人也更加精明。有证据表明,男人确实不那么喜欢比自己更精明的女人。近来,《人格与社会心理学调查》(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上有篇论文发现,当把某个智力测试成绩超过自己的女人介绍给男人时,男人会调低对这个女人的吸引力评估,与其约会的意愿也相应地变低了。
这种偏见对女人造成了寒蝉效应。“女人不该讲笑话”的观念有滋生刻板印象的风险,告诉某个人他所处的“群体”在某些方面不甚擅长,将会令该个体的表现变差。一味强调女人的幽默不受欢迎,许多女人便不会去搞笑了。
一项2001年的研究分析了青年人之间的闲谈,发现男人在男女混杂的场合中讲笑话的频率更高,也更能成功地活跃气氛,而女人更倾向于在清一色女性的圈子里讲笑话。“显而易见,”研究者总结道,“女人只在身边没男人的时候讲笑话。”
莎拉·贝尼卡萨(Sara Benincasa)是个公众认可度蛮高的笑星,2008年时凭借一系列戏说总统大选的微视频在网红圈子里异军突起,她在视频里模仿来自瓦席拉(Wasilla)的热门候选人莎拉·佩林,梳了个蜂窝头、戴着方框眼镜。最近,她又参加了一场女性个人秀,论及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并写了几本相关的书,其中包括一部喜剧小说《特区之旅》(DC Trip)。
《特区之旅》
她真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我毫不犹豫地给她发了封邮件,希望能就她的情感经历做一场访谈。我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她不妨用“贬抑性的假名”(pejorative pseudonyms)来称呼各路前任。她回以令人振奋的开怀大笑。这让我感到我自己也算是有趣的。而那些科学研究的结果让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孤独终老了。
贝尼卡萨说,在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她经常刻意软化自己的个性,以便去讨心仪的男人喜欢。为此她宁愿少讲些笑话,设法更用心地欣赏男人们的笑话。她的朋友们也会告诫她,让她在自己的男友面前表现得稍微克制一点。
“我想方设法对外表现得像个女人,”她说道,“这个虚假的自我总是活泼可爱、充满好奇、古灵精怪且无忧无虑。但真实的我是很话唠的。我所建构出来的那个‘自我’是低调而内向的。她并不怎么有趣。”
成为搞笑艺人后,贝尼卡萨的约会策略有了不小的变化。“我必须想办法做自己,要不然观众们不会买账的,”她说道。她的演艺事业现在成了某种筛选男人的工具:公子哥们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很火爆的,他们最好能安心接受这一点。贝尼卡萨谈到,她的现男友也是个有趣的人,且十分喜欢她的段子手天赋。
不过,令人沮丧的是,对很多并非专业搞笑艺人的女人而言,最有价值的社交“硬通货”仍是美貌——没有美貌也得有“亲和力。”克里斯托弗·西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曾在《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解释女人为何无趣的文章,其名声相当不佳。他认为,幽默乃是男人敲开女人心防的不二法门:
- “如果你能使女人发笑……那说明你至少让她放松并且改变态度了。”,
女人当然也能逗笑别人——并且不止是为了西钦斯提到的这类目的,而是为了交到新朋友或者令长辈宽心。借此还能打动老板或是取悦男友的父母。干这么一堆破事儿,说到底都是为了有所作为。如果有趣乃是一种权力的行使,那女人们理应有此等机会。
如果我们承认这些偏见的客观存在——即鼓励男人幽默的代价是不许女人幽默——那我们能做些什么来谋求改变呢?巴斯对重铸人欲的可能性颇为怀疑;在他看来,措辞严厉的公益广告乃至于社会道德观的巨变,都不足以促使男人去寻求诙谐机智而非“傻白甜”的女人。某些丑恶而不合时宜的教条——如种族主义——即便已为人们所不齿,也依然根深蒂固。男人想要始终在亲密关系这台戏里扮演主角,却没什么人敢对此皱一下眉头。
密苏里大学的霍涅则更加乐观一些。如果人类下定决心放任女人自由地古灵精怪,那么男人们也会更倾向于邀约那些更加有趣的女人。女人们亦可选择不跟那些听了笑话却没反应的男人约会。
“某项特质曾服务于适应性的目的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接受它,”她说,“我倾向于相信,单身而有趣的女士们也应该是前途无量的。”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