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瑾
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喜欢说“富人与你我不同”,热播剧《欢乐颂》某种程度上很好地体现了这点。
《欢乐颂》有点类似中国版《欲望都市》,围绕着上海欢乐颂小区22楼的五位女性的故事展开。一切皆套路,《欢乐颂》人物设定类似一款游戏,五美各有其型,除了个性之外,不少因素看起来更多由家庭出身其实也就是阶层差异来定见识能力。
美国华尔街归来的精英安迪时时秀智商;上海土生富二代曲筱绡,也分分钟证明自己不仅勤奋而且天生懂赚钱有格局;即使三线城市官二代出身的关雎尔,在剧中保守勤奋不说,剧里剧外的旁白对话也显示她眼界不凡。
作为对比的就是剩下的“二美”,因为失恋读励志书的邱莹莹就不用说了,其单纯被处处当做无脑丑角搞笑,最有意思就是“樊姐”樊胜美:虽然家庭一般却力争上流,心比天高处处要强,纵然聪明伶俐处事圆滑,很多时候还是抵不过旁白一句“安迪终于明白为什么樊胜美人情世故如此炼达,依然混迹在中下游,她不过是个办公室油子”。
甚至她的小跟班邱莹莹,也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眼中最好的樊姐其实不如安迪与曲筱绡,就是连关雎尔从外地赶来的母亲,也可以关上门就背后嘲笑以善于混搭自居时尚的樊胜美穿衣品味,“全是重点”,直接暗示没家教。可悲的是,樊姐兜兜转转,最终栖身高中同学,无论22楼朋友还是男友妈妈,反而都有一点她高攀的意思。
“小跟班”邱莹莹
阶层足够,即使不学无术行事霸道如富二代曲筱绡也能成为励志故事;而如果阶层不够,再努力也显得笨拙,吃相难看。三十岁的樊胜美做到外企资深人事算不算失败,在很多社交媒体引发不少讨论——且慢,女性,外企,人事……人物背景如此熟悉,大家难道忘了当年一起追的杜拉拉么?
樊胜美vs杜拉拉
杜拉拉,2007年出版小说《杜拉拉升职记》女主角。杜拉拉最火爆的时候,堪称“励志版职场宝典”,包括我同事在内的职场专栏作家都曾经做过分析。杜拉拉当时风靡全国,成为职场成功人士象征,无论电视剧、电影、话剧等等都有系列周边。
十年不到,真相可能是,等杜拉拉变得资深,就成了樊胜美。两人都不是一流大学出身,都是大城市的外来者,都靠自己的努力进入外企,没有过硬专业情况下都选择了人力资源道路,杜拉拉努力八年,从一个入门的行政助理成长为一个人力经理,而樊胜美资历相仿,也已经是外企资深人力——某种意义上,樊胜美应对工作看起来更轻松驾轻就熟。
当然,不否认外企有三六九等,但是隔了十来年,大家对于二者态度高下逆转,令人深思,可以看出世道人心的变化。樊胜美个人职业的一平如水,不过是续集版的杜拉拉,而她的瓶颈,甚至30岁之后转换轨道去做理财顾问,倒也对应了这些年外企在中国日渐失势以及民间金融的野蛮生长。
杜拉拉的道路,假装凡事努力就有可能,但是对于樊胜美,结局未必如此。剧情设定如何不好说,但是剧情之外未必那么乐观,毕竟随着经济下行,理财产品昔日闭着眼睛能够保持8%安全收益率的日子即将过去。
十年不到,风水轮流转。过去的杜拉拉,被视作成功者的象征,而今天的樊胜美,在不少人眼中成为失败者的象征。这很可能揭示了一个趋势,财富阶层取代专业职位,背景出身取代职场套路,成为最新的成功定义。
《欢乐颂》vs《四重奏》
名字同样和音乐有关,日剧《四重奏》情节设定也与《欢乐颂》不无类似。《欢乐颂》是说五个女孩在上海核心区公寓楼生活的迥异人生,《四重奏》说的是四个背景不同的乐队成员在轻井泽别墅的故事。透过中日社会对比,两部戏却有着不同的曲风与变奏。
《四重奏》
《四重奏》中,四个背景不同的男女因为音乐而聚头,分别是第一小提琴手卷真纪、大提琴手世吹雀、中提琴手家森谕高以及第二提琴手别府司。因为音乐,他们看似偶然地相逢,组建了名为“甜甜圈洞”的四重奏乐队,聚集点就在别府家位于轻井泽的别墅。艺术不能解决他们生存与生活问题,他们的沉重过去也成为当下与未来的纠缠。
《四重奏》的编剧是曾经写出《东京爱情故事》的坂元裕二,台词中金句不少,但风格仍旧是日剧的一贯拖沓节奏。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比起里面各种金句台词,我更欣赏里面的无可奈何的颓丧气息,那就是经历生活之后承认自己其实奈何不了现实——其基调被认为是“小确丧”,据说这个词语是是对于小确幸的反题,就是日常中不可避免的小小丧气或者忧伤。
某种意义上,《四重奏》里面的人都不是主流人物,也没有追求成功上进的可能与想法,说起才华与努力,其实也就三四流水平,但是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努力获取自己的位置。
贫富差距在这两部戏都有体现,但在《四重奏》中,对于人物设定影响不大。比如在《四重奏》中,富家公子别府提供了整个乐队的住所,他的身份也几次被谈及。但是他的演奏见识眼光甚至人品,并没有随着家庭而显得分外提升,他欺骗他人,也被他人欺骗,四人之间关系是平等的,甚至出身寒微以欺骗出场的小雀处处成全他人的人性光辉,几乎盖住了片尾的高潮。
对比之下,《欢乐颂》表面的其乐融融之下,却透出背后的差别。对比“三美”的挥洒自如左右逢源,家庭一般的邱莹莹即使被富家女骂着去“奋斗”也显得类似邯郸学步般可笑,即使冰雪聪明人情练达的樊胜美,则不仅被定格为虚荣,即使仗义也显得多余,更不用说职场上的瓶颈之讽。
这种看似写实实则处处灌输褒贬的视角,和安迪讽刺邱莹莹看的励志成功学,本质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其实就是以金钱定人生赢家的格局。似乎刚刚脱离均贫二三十年的中国,精英阶层不仅已经固化,甚至迫不及待强调阶层的代际遗传。承认有阶层差异是一回事,但是反复论证阶层合理性难免显得过了。
我并不是说《欢乐颂》不真实,相反,值得玩味的地方正在于大家不仅觉得这很真实,而且认同并追随这种真实。或许有一天,中国中产更富裕一些之后,能从在大城市奋斗拼搏的劲头中稍微缓过劲来,能够多一点《四重奏》的这种无关阶层的小确丧。
中国的阶层vs日本的格差
有人的地方就有差别,中日社会都存在不平等,但是对于不平等态度却多少有些迥异。
伴随着经济停滞多年,过去号称“一亿总中流(中产)”的日本社会对阶层不平等也颇有感触,格差社会(阶层社会)、下流社会等词语近些年也很流行,比如东京这些年流行高楼大厦,房价往往是随着楼层而有区别,高楼层往往比低楼层贵很多,这甚至也导致一种说法是“楼层格差”。
这从东京热门剧《东京女子图鉴》一个情节也可一窥。秋田县小地方出身的女主角绫,为了梦想来到东京,通过奋斗成为外资品牌经理,算是谋生也谋爱的东京女郎代表。
她也经历了形形色色的梦想实现与幻灭,比如某一次她因为好友介绍,相亲了一位港区男子。这位男子生在港区长在港区上学在港区工作在港区,甚至约会地点也选在港区,不仅如此,他的朋友也自自然然都是港区认识,往往从父辈甚至爷爷辈就开始认识交往。
也正因此,有点势利眼的绫还算满意,觉得对方是“理想再婚对象”,结果此刻对方却亮出底牌,非港区女不娶。结果两人没成,这也部分解释了这位看似优质的男子为何一直单身的原因。
归根结底,虽然港区男拒绝的姿态有些居高临下,但理由却不算咄咄逼人,理由也是因为因为港区男女彼此家庭熟悉,方便相处。从这个细节也看出,日本社会的情况是大家承认阶层差别,而且这种差别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社交前途和个人发展,但某种程度上也安于这种差别——毕竟,这种差别从战前就已经存在,不会构成人和人本质区别,人和人本质是平等的。
中国的情况可能有点不同,大家或许可以默许甚至接受人和人的不平等,却不太能接受阶层的差别,所以近年阶层固化的声音不少。中国人对于眼下抱怨颇多,对未来却更多乐观,希望在动荡中谋求机遇;日本可能更多是对于眼下满足,对于未来则有些悲观,希望在稳定中肯定自我。所以在日本梦想成功的人很少,大家按部就班,多数在社会中都有体面的工作,但是要骤然发达,确实也不容易。
哪一种社会更好?没有简单的答案。
有朋友说,中国还是野生动物,对于金钱之类还有生猛欲望,日本人则更类似动物园生物,对于金钱的欲望已经比较寡淡。人性背后其实也是社会生态,在中国生存不易,但是有发达可能,在日本大家按部就班,生存不难,发达不易。
日本人的个人主义一定程度上体现在安于个人的处境,这本质上是社会大背景造就,即使不上流成为下流,也还是可以有基本体面生活。但如果在北京或者上海,对不起,在这个中产门槛定义最高的地方,不绚丽成功就是万劫不复的失败,或者说,大家认为如此。
《东京女子图鉴》
当下中国,无论热播剧还是各类鸡汤文,类似套路在背后都有浓浓的一种爱拼就会赢的革命乐观情绪,每个人都不仅相信有极大成功可能,而且自我期许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过去大家单纯鼓励努力,如今变得更复杂,如果努力还是不行,那么多半是你的家庭阶层不行,导致眼界能力智商态度的区别。典型如社交媒体上对于“你弱你有理”的全面围剿与十面批判,其实背后也映衬出一种成功即正义的嘴脸。
一个更宽容的社会,除了礼赞安迪曲筱绡关雎尔们理所应当的成功或者天生优秀,也应该给予樊胜美的局限挣扎突破甚至邱莹莹的笨拙努力以相应赞美,否则多少有点点让人怀疑,不仅仅是以成败论英雄,更像是以出身论成败。一个更好的社会,可以是成功者的天堂,却不应该是失败者的地狱。
菲茨杰拉德虽然说富人不同,但在书写纸醉金迷贫富不均的美国爵士时代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开篇父亲就给儿子一个智慧的忠告:“当你想批评他人的时候,你要了解,并非世上每个人都拥有你拥有的东西。”
(来源: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