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法學教授龔祥瑞去世後,留下一本遺著《盲人奧裏翁——龔祥瑞自傳》。
關於“奧裏翁這個詞,龔祥瑞先生在1996年8月下旬,臨去世前,用顫抖的手寫下了這麼一段說明:“盲人ORION是一顆星座(獵戶),他摸索著向著朝陽前進。當太陽出來時,他黯然消失在空中,等待他的是無窮無盡的晝夜。我非常的像他。
龔先生去世前還留下這樣一句話:“當今社會過於看重權力而輕視權利,過於重視國家而忽略了社會。
圖為《盲人奧裏翁——龔祥瑞自傳》封面和龔祥瑞簡介。圖片由作者提供。
圖為龔祥瑞先生遺筆。圖片由作者提供。
龔先生至死都在為實現現代法治社會而努力、思索。他也激勵人們思考、建設現代法治社會。
什麼是現代法治社會?書本上似乎很清楚,但一到社會現實中就讓人困惑。
先來看看歷史。17、18世紀的兩三百年間,在地球上偏僻的英倫島上,產生了叫作工業革命和現代法治的這兩樣東西。因為這兩樣東西,人類文明的景觀發生了從未有過的爆發性的巨變。一個從未有過的全球性的日不落帝國誕生了,這個帝國僅僅用8000人的海軍就打敗了幾億人口、幾十萬軍隊的傳統東方帝國中國。隨後,從英國移植了這兩樣東西的美國,只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就躍然成為新的世界霸主,成為世界上很多人都嚮往的地方。科學技術、民主制度,這兩個耳熟能詳的東西,竟有如此巨大魔力。它的奧秘何在?
簡單地講“天賦人權、“生而平等、“權力制衡、“尊崇理性,未必是讓人信服、心服的答案。因為這些口號式的表達,要麼含有很強的價值觀色彩,要麼帶有特定的地域和歷史的因素,對現代文明制度的客觀性、普世性的揭示並不到位。
我們可以換個角度,從社會的“自由和秩序的關係的角度,來理解這個奧秘。
人類的社會生活中,自始就存在著自由與秩序的關係的矛盾。個人縱情實現自己的欲望、利益,難免會給社會秩序帶來衝擊。沒有秩序,社會就會紊亂、解體。所以,傳統社會總要從倫理、政治、法律等方面來控制個人欲望、利益。在意識形態方面也有相應的配合,把個人的欲望、利益看作自私、罪過、煩惱的東西,比如儒家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道家的“無欲、“小國寡民,佛家的“無我,歐洲中世紀的“卑微的人。這是一種通過壓制個人權利來實現秩序的模式,它可以維持相對靜態的穩定局面。但問題是,不給個人自由,沒有個人的努力,新思想從何來,財富怎麼增加,創造從何而來?秩序固然有了,但社會總處於低水準的狀態,時間久了,國家也就積貧積弱、停滯不前。這個矛盾、這種社會狀態就這麼千年、萬年地持續著。
可到了文藝復興後的歐洲,竟然解開了這個矛盾,打破了這個狀態。它產生了一個新的思路、新的模式,即:個人的欲望、利益,不是罪惡的東西,而是天然、正當的東西;私欲、私利產生的負面性,並非因為它本身,而是由於我們沒有調解好由此產生的人和人之間的衝突,才出現的。如果國家把用於壓制個人權利的力量,用到調解民間權利之間的衝突上來,致力於在人和人、組織和組織的權利之間建立平等的、相互尊重的、有規則的關係,國家保護每個人、每個組織的權利的無害使用,並且不受他人的侵害,那麼,個人的創造力就能發揮出來,社會秩序也不會破壞,財富增加了,理性提高了,制度文明了,國家也就富強、發展了。牛頓、莎士比亞、愛迪生、愛因斯坦、比爾-蓋茨也會大量湧現。
這是人類史中的一個偉大的轉變,和近代科學的出現同樣偉大的轉變。這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至少是自2500年前左右的“軸心時代以來,人類文明的最重大的兩個發明。
近代科學的誕生基於一個轉變:不再作追求事物本質的妄想,而是客觀地描述出事物之間的運動變化關係,並根據這個關係去改變你想改變的事物。
現代社會的誕生則基於這個轉變:國家權力把重心從壓制個人權利,轉變到對個人權利的保護和對個人間權利衝突的調解上來。它的好處是,自由和秩序的雙實現,實現了有高度個人自由的秩序。私權相互尊重,公權尊重私權,公權受到制約和規範,因為創造的原動力在個人身上,人也是社會中的最終主體。個人創造性得以較大的發揮,增加了社會財富,社會不再貧弱,國家也才會有真正的富強和真正的長治久安。
這個社會理念和社會架構的建立,就是現代社會與法治的奧秘,也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內在機理。這就是龔先生呼籲重視權利與推動社會發育的根本理由。這應該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客觀之理,比所謂“普世價值更基本、更內在的道理。
中國人的經濟創造力,大約從改革開放前的二三成提高到現在的五六成。中國人的文化和思想的創造力,大約從改革開放前的一二成提高到現在的三四成。中國人還有大量的創造力沒有發揮。中國要成為真正的現代文明社會,還有很多的改革要做。
圖為20世紀80年代初,龔瑞祥與同事、學生在龔家後花園合影。 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