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徘徊在愛的荒原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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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艾略特。 資料照片。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詩人艾略特的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岩石夫人”,一個是“風信子女郎”。

“岩石夫人”摧毀了他對婚姻的美好嚮往,卻使一代詩人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風信子女郎”讓他的靈感走向荒蕪,卻使他感受到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的安逸與幸福。

與其說,艾略特的長篇詩作《荒原》,反映了西方的病態文明,還不如說,它是作者個人生活的真實寫照。美麗瘋狂的第一任妻子薇薇安、溫和無私的靈魂伴侶瓦萊麗,艾略特從感情的荒原,走向了創作的荒原,卻也最終獲得了一個男人夢寐以求的美滿婚姻。

【從男人到詩人】

如果,英國姑娘薇薇安·海洛-伍德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那麼,她遇到了艾略特,就是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傳說。

1915年,正在英國牛津大學學習哲學的艾略特認識了薇薇安。薇薇安穿著明豔的服裝,敢於在公共場合抽煙……個性張揚的她,打動了沉默內向的艾略特。他迫不及待地向薇薇安求婚,期待她能夠驅散自己心中的壓抑,並帶來創作的激情。

艾略特的第一任妻子薇薇安·海洛-伍德。 資料照片。

然而,清麗的荷花下,卻掩藏著淤泥。

薇薇安會彈鋼琴,又會作畫,芭蕾舞也跳得很好,還是個游泳高手。然而,美麗活潑的外表下,卻是孱弱的內在,從少女時期,薇薇安就表現出了精神方面的不正常,她患有偏頭疼、神經痛、恐懼症,經常月經紊亂,情緒緊張不安,甚至時常處於崩潰的邊緣。由於長期使用鎮定劑,她對藥物產生了嚴重依賴……

可憐的艾略特婚前對此一無所知。很快,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一片沼澤之中,而越是掙扎,越是無法自拔。

婚後,薇薇安的精神狀況日益嚴重,她非常敏感,總是擔心丈夫會離開自己,於是變得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她要求艾略特鎖上公寓的門窗,不接受任何邀請,也不會見任何客人。她像一隻蠶蛹,將自己包裹起來,也不惜讓丈夫與外界完全隔離。

對於這樣的生活,艾略特很快厭倦了。畢竟,對於愛情,一個男人的耐心有多少呢?更何況,艾略特本身就是個內心敏感而脆弱,甚至有些神經質的人。在時間的消磨,以及薇薇安暴風驟雨般的摧殘之下,屬於他們的這朵情感之花逐漸凋謝。曾經新鮮的愛情浪花,最終化為一汪死水。

也正是與薇薇安共同生活期間,艾略特創作了名篇《荒原》。業界認為,艾略特將一戰後的西方社會比喻為荒原,而他卻說,自己是愛情荒原上的一個跳蚤。

艾略特《荒原》修改手稿。 資料照片。

《荒原》中的“岩石夫人”,不就是薇薇安的寫照嗎?“今晚我精神很壞。是的,壞。陪著我。跟我說話。為什麼總不說話。說啊。你在想什麼?想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張愛玲說,一個城市的毀滅,只為成全一個婦人的戀情。而在艾略特看來,西方社會的荒蕪,不過是為襯托他的悲傷心情。

終於,艾略特獲得了打破僵局的機會,1932年,他接受了哈佛大學的講學邀請。而薇薇安對艾略特準備與自己分手的計劃一無所知。她依依不捨地將丈夫送上遠行的渡輪,卻不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

1933年2月,艾略特請律師起草了一份分居書。返回英國後,他便躲起來不見妻子,也不讓朋友們透露他的行蹤。於是,薇薇安便四處尋找她那已經成為名人的丈夫。她最後一次看到艾略特,是在1935年一次書展上,艾略特做主題演講。

對於那次“相見”,薇薇安在日記中寫道:“我開心地望著他:‘天啊,湯姆。’他抓住我的手,大聲說:‘你好嗎?’他徑直走上講臺,發表一場最為別開生面的演講……我一直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臉,不住地點頭,想傳遞給他鼓勵的信息。他有點老了,更加成熟、睿智……看上去,他沒有別的女人”

演講結束後,薇薇安問艾略特:“你跟我回去嗎?”

他回答:“我現在沒時間和你說話。”

說完,他就和別人一道走了。

……

艾略特和第一任妻子薇薇安。 資料照片。

在大詩人艾略特的人生中,薇薇安到底起了什麼作用?時至今日,這依然是文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詩人的愛情悲劇,讓他們對生活有了別樣感悟,筆下的詩句,是刀刻在心裡的痕跡。於是,在淚眼朦朧、悲悲切切中,詩人不經意地達到了藝術頂峰,非他所願,卻無可奈何……

還是艾略特嫂子特雷西的評論最為中肯:“薇薇安摧毀了作為男人的艾略特,卻成就了一代詩人。”

1938年,薇薇安被弟弟莫里斯送進了精神病院。緣由是,莫里斯在一天淩晨五點鐘,看見自己的姐姐站在大街上到處問艾略特是不是被砍頭了。九年後,也就是艾略特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前一年,薇薇安死在精神病院,一種說法是心臟病突發,也有人說她服了過量的藥物。

至死,她都是艾略特的妻子。

【從詩人到男人】

最早記錄愛情的,是石匠。

他們在堅硬的岩壁上,雕刻出男歡女愛的畫面,想必,那便是最早的愛情詩了。後來,有了文字,有了詩歌,愛情便成了永恆的主題。那些癡癡傻傻的情話,成了詩句,那些游離在狂喜和惆悵間的癡男怨女,成了詩人。

然而,有朝一日,當他們將愛人捧在手心,獲得了美滿的婚姻,靈感,便從此荒蕪,詩人,變回了凡人。

正如同,艾略特在遇到瓦萊麗後,就從大師變回一個普通男人。

艾略特和第二任妻子瓦萊麗。 資料照片。

瓦萊麗比艾略特年輕38歲。少女時代,她就是詩人的崇拜者。當同齡女孩巴望著嫁個有錢老公的時候,瓦萊麗只想成為艾略特的秘書。

從影像上看,瓦萊麗並不是個讓人驚豔的女人,但顯得端莊,看上去很有福氣。與薇薇安不同,她沒有絕世的才華,也沒有那麼多藝術細胞。她不是嬌豔的玫瑰,也不是傲人的水仙,只是一朵無名小花,等待著有緣人的到來。

終於,她等到了。1949年,在位於倫敦的法貝爾-法貝爾出版社,瓦萊麗成為了總監艾略特的秘書。不過,鑒於失敗的第一次婚姻,艾略特怕極了女人,他寧可躲進廁所,也不願與作為助手的瓦萊麗一起下班。而瓦萊麗只是默默地整理好詩人丟在一旁的作品,她的愛,不露聲色,卻是無私的。

直到有一天,艾略特恍然大悟,瓦萊麗不就是他一直追尋的理想伴侶嗎?“從風信子園裡來,你的臂膊抱滿,你的頭髮濕漉,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詩人,終於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了他的“風信子女郎”。

1957年,68歲的艾略特和30歲的瓦萊麗結婚了。此後,每次參加聚會,這對老夫少妻都會攜手出席,並且在席間,像患了相思病的少男少女一樣,旁若無人地四目相對,惹得朋友們打趣,“艾略特變傻了”。

有時候,愛情需要韌性,拉得開,卻扯不斷。愛情,不是佔有,不是廝纏,不是限制,不是束縛。愛一個人,不是用自己覺得正確的方式對待他,而是要用他覺得舒服的方式相處,如同細沙捧在手心,溫暖地凝視著,柔柔地呵護著。

瓦萊麗比艾略特年輕近40歲,卻帶給他一種特殊的安全感。 資料照片。

瓦萊麗深諳此道。雖然比艾略特年輕將近40歲,她卻將丈夫看作小男孩。她細心地照料他的生活,守護著他,帶給他一種特殊的安全感。雖然瓦萊麗也曾說,婚姻生活過於乏味,每天晚上不過是吃乳酪、玩拼字遊戲、出門看戲,但正是這種循規蹈矩的生活,使艾略特享受到作為普通人的幸福,他不再緊張、拘謹,變得溫和、親切起來。

在這種懶洋洋的幸福中,艾略特發現,詩歌已經不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品了。這位一輩子表達愛情糾結愁苦的詩人,用一首愛的頌歌,給自己的創作生涯畫上了句號。他的最後一首詩,是寫給妻子的“私房話”,“愛人們散發著彼此的氣息,不需要語言就能思考著同一思想,不需要思想就會訴說著同樣的語言……”

艾略特的最後一首詩寫給妻子——“愛人們散發著彼此的氣息,不需要語言就能思考著同一思想,不需要思想就會訴說著同樣的語言……”

男人的世界,有時候很大,有時候很小,可以大得海闊天空,也可以小得只夠容得下一個女人。艾略特,這位在愛的荒原裡徘徊了大半生的男人,終於在晚年,採摘到了愛的仙草,而為了他的“一心人”,放棄世界又如何呢?

1965年1月,艾略特念著妻子的名字,平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在他去世後的半個世紀裡,瓦萊麗像一個苦行僧一樣,整理出版丈夫留下的大量詩歌和信件,直到2012年撒手人寰。

至死,她都是艾略特的妻子。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裡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採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採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採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導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裡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台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