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是波兰极具国际影响的诗人、小说家和散文家。自1970年代发表作品至今,他已出版《画布》《炽烈的土地》《神秘学入门》《无止境》等十余部诗集,以及散文集《两座城市》《另一种美》《捍卫热情》等。他还曾获得特朗斯特罗姆奖、米沃什奖、欧洲诗人奖等多项权威大奖,是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之一。
1945年,扎加耶夫斯基出生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当时二战欧洲战场刚刚落下帷幕,虽然扎加耶夫斯基没有直面战争的经历,却免不了在战争的延续里成长。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成为了诗人早期创作的重要主题。从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扎加耶夫斯基积极投身于波兰“新浪潮”诗歌运动,作为主要理论阐述者和代表诗人闻名。1982年,扎加耶夫斯基移居巴黎,后往来于巴黎和美国之间,先后执教于休斯敦和芝加哥大学,直到2002年才返回波兰,定居克拉科夫。
2001年“9·11事件”发生前,扎加耶夫斯基曾向《纽约客》杂志投稿一批诗作,其中就包括后来在美国引起轰动的《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尽管这首诗本身与“9·11事件”无关,但诗歌中对家园遭到毁坏后氛围的描绘和对希望的寻觅,却实实在在切中了美国人在“9·11事件”后悲痛不安的心理,这也使得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在一夜之间家喻户晓。
在扎加耶夫斯基看来,写作的任务就是积极地寻找新的道路和新的生命。近日出版的诗集《无形之手》和《永恒的敌人》收录了扎加耶夫斯基在进入21世纪后前十年间创作的新诗,从中可以看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扎加耶夫斯基在中年后的诗风也发生了变化。如他所愿,这些诗“更属于世界文化,而不是政治”,而且“开始带有更多的哲学思辨,融入了更多现代手法,变得更成熟”。不变的是,“记忆”依然是扎加耶夫斯基诗作中重要的主题,无论是对童年和家庭的回忆,还是对地域、语言和历史的反思。诗人的声音也延续了一贯的平静、温和,在伤感的基调下依然充满慰藉的力量。正如他在《雨中的天线》一诗中所写:“诗是隐藏绝望的欢乐。但在绝望下面——有更多的欢乐。”
《无形之手》与《永恒的敌人》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著 李以亮 译
一頁folio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06
咖啡馆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这家咖啡馆有着一个法国作家的
名字。我坐下阅读《在火山下》,
热情已不似当初。有待治愈的时间,
我想。或许我只是一个庸人。
墨西哥是遥远的,它的星辰
并不为我照耀。逝者的白日缓缓而进。
充满隐喻和光的假日。死亡扮演了主角。
邻桌的几个人,各自不同的命运。
谨慎,悲伤,常识。领事,伊冯娜。
天在下雨。我感到一丝快乐。有人进来,
有人离去,有人终于发现了
永动机。
我是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一个孤独的国家。
没有什么发生,大炮在睡觉。
音乐不偏向任何人,扬声器舒缓
播放流行曲,慵懒地重复着:许多大事将要
来临。
无人知道该做什么,去哪里,为什么。
我想着你,我们的亲密,秋天
来临时你头发的香味。
一架飞机从机场起飞
仿佛热情的小学生听到了
老校长的吩咐。
苏联宇航员宣称他们没有发现
外太空的神,但他们真的寻找过吗?
革命已经结束
革命已经结束。公园里行人
缓慢行走,小狗完美地兜圈,
仿佛受制于一只无形的手。
天气怡人,雨点宛如钻石,
女人们身着夏装,孩子一如既往
有些气恼,桌面放着桃子。
一位长者坐在咖啡馆哭泣。
赛车马达在轰鸣,
报纸在尖叫,应该说,生活
本质上呈上升的趋势
—这是一个中立的界定,
既不伤害胜利者,也不伤害那些已逝者,
以及那些仍然不知道
站在哪一边的人,
即是说,我们所有
写着或读着这些句子的人。
最后一站
电车隆隆驶过一片红色房子。
车轮在矿区里旋转
如游乐场的木马。
因煤尘而暗淡的玫瑰在花园生长
黄蜂肆虐在糕饼商店里
在撒满碎屑的蛋糕上。
那一年我十五岁,电车更快地
行驶在住宅工地之间,
我从草地上认出湿地万寿菊。
我想,到了最后一站
它的意义将会全部显现,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司机吃着一块带奶酪的卷饼,
两个老年妇女
安静地谈论着物价和疾病。
脸
傍晚在集市广场我看到不认识的
诸多面孔。我贪婪地看着
人们的脸:每个都不一样,
每个都说着什么,被说服过,
笑过,容忍过。
我以为城市并非建立在房屋、
广场、林荫大道、公园、宽阔的街道上,
而是在这些脸上,它们像灯一样闪亮,
像电焊工的焊灯,在夜里
用一簇簇火花,修补着钢铁。
星
多年后我回到这里,
灰暗而美丽的城市,
不变的城
埋在昔日的水域。
我不再是哲学、诗
与好奇的学生,
我不再是写下太多
诗行的年轻诗人,
踯躅于狭窄的街巷
和幻象的迷宫。
时钟和阴影的君王
用他的手触及了我的额,
但我依然为一颗
星的光亮所引领,
唯有光亮
能够解开我或拯救我。
在一间小小的公寓
*我问父亲:“你整天都在
做什么?”“我回忆。”*
那是在格利维采一间满是灰尘的小公寓房,
苏联式样的、低矮的街区
他们说所有城市都应看起来像营房,
狭窄的房间便于战胜阴谋诡计,
墙上一只老式壁钟走着,不知疲倦。
他每天重温三九年和煦的九月,它呼啸而过的炸弹,
利沃夫的修士花园,闪亮的
枫树、白蜡树的绿叶和小鸟,
德涅斯特河上的小舟,柳枝的香气和潮湿的沙地,
一个炎热的日子你遇见的一个学习法律的女子,
乘货车去西部的旅行,最后的边界,
六八年学生们为感谢你的帮助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其他一些我从不清楚的小插曲,
没有成为我妈妈的一个姑娘的吻,
童年的恐惧和甜鹅莓,在我诞生前
平静的混沌里所有的形象。
你的记忆活跃于那安静的公寓房—在沉默中,
有条不紊,你致力于瞬间恢复
你的痛苦的世纪。
我们的世界
纪念W.G. 塞巴尔德
我从未见过他,我只知道
他的书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自二手商店买来,而人类的
命运也如二手发现,
一个声音静静地叙述,
一次凝视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视转过头来,
不回避恐惧
也不回避狂喜;
而我们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们的世界,那么平静—但是
充满被彻底忘却的罪行,
即便在可爱的小镇
在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边,
我们的世界布满空空的教堂,
纵横的铁轨,古老堑壕的
伤痕,高速公路,
被无常劈开,我们盲目的世界
因你的离去而缩小。
被淹没的城市
那城市将不再存在,不再有
春天早晨的光晕,当绿色的小山
颤抖在雾霭里并升起
如防空气球——
五月将不会穿过街道
伴着尖叫的飞鸟和夏天的承诺。
不再有喘不过气的魔法,
不再有泉水沁凉的狂喜。
教堂的塔楼躺在海底。
树荫下的大道完美的景色
不再吸引何人的眼睛。
而我们仍然平静地,谦卑地
活着——在手提箱后,
在等候室里,在飞机和火车上,
我们仍然固执而盲目地寻找着一个形象,
事物最后的形式
在无声的绝望
难以理解的发作之间——
仿佛模糊地记得
某个无法被想起的事物,
仿佛那被淹没的城市和我们一起旅行着,
总是提着问题,
总是不满于我们的回答—
严格,如其所是地完美。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无形之手》和《永恒的敌人》,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