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他们在海外找口罩,遭遇价格飞涨、临时毁约、“无间道”...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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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4日,农历大年三十,在江西一家口罩生产公司的接待室里,周军和四五家医药公司的负责人,正焦虑地等待着排单信息出来。

周军是广州某医药公司CEO。此前的一天,武汉因新冠病毒疫情宣布封城,国内口罩市场告急,不少医院在网络上发起公开募捐,周军也开始帮一些地方政府采购口罩。

“当时我们还挺兴奋,因为出货量能有一千万只,”周军说,但是排单采购的企业太多,三天后,这家口罩企业被当地政府接管,最后分配给几家企业的发货量只有5%,“还不够一家大型连锁药店的备货。”

此后数日,在国内搜寻口罩日渐艰难,包括周军在内的一些企业和个人,将目光投向了海外市场。同时随着疫情蔓延,一些大型企业和海外华侨也开始行动,在全世界帮助中国医院寻找口罩。

如果把抗击疫情比作一场战争,冲在前线的几十万医护人员就是战士,而无数在全世界寻找口罩和防护服的企业和个人,则组成了庞大的“后勤保障队”。

非常时期,每一次交易都变得艰难。面对价格飞涨、临时毁约,甚至“无间道”抢购等突发情况,财政部专门发文要求各地简化采购程序,建立采购“绿色通道”。在专家看来,此举有望逐步理顺海外采购工作,有效帮助国内医护物资供应。

全球华人都在找口罩

“如果我还在医院工作,也会申请去一线的。”周军说。

做企业之前,周军也是一名医生,如今告别医护一线,但能为过去的战友们寻找物资,这让他觉得自己仍是职业共同体的一员,“还是非常有意义的”。

从2月初开始,周军和同事们在全球寻找口罩,帮一些缺乏资源和经验的地方政府度过难关。平时,一包10只装的普通医用口罩,零售价大约2—3元钱,但半个月后的今天,国外的口罩价格,已涨到每只3-4元,价格翻了10-20倍。

2月14日,周军通过一家贸易公司,从中东购进一批口罩,共计1000万只。这批货从中东的进货价是2.5元一只,但拿给他的价格又涨了1元,即3.5元一只。当晚,货物还在运输途中,对方来电说,又被分走了一部分,留给他的只有五六百万只。

湖南省卫健委一位人士原计划采购一批口罩,分发给本省的失独群体,他发动许多在国外的亲友,从欧盟、俄罗斯和加拿大找货,但是“想尽了办法”也未能如愿,只能向大家表示歉意,“好在特殊时期,大家也都能理解。”

这位人士告诉界面新闻,抗疫期间,许多企业不计成本,加入到海外采购物资的大军中。湖南三一集团在欧盟和俄罗斯大量“扫货”,直接动用飞机到发货地将物资运回黄花机场,再分发到武汉和湖南各地。

不久前,由阿联酋迪拜起飞的三一集团公务机,飞行7个多小时后到达长沙黄花机场,该公务机上没有一名乘客,满载的是4.2万套杜邦医用防护服。

海外华侨也在鼎力相助。这位人士联系了加大籍华裔、如今已是加拿大议员的谭耕,对方连续十多天在当地组织募捐,采购物资再寄送到国内。加拿大籍华人企业家褚远征也发动企业家力量,捐赠大量口罩和其他物资。

这位人士的一个朋友,春节期间正好在阿根廷旅行,获知国内爆发疫情,假期变成了采购之旅,“连续十多天没休息,每到一个地方就搜寻口罩。”这趟下来,共计购买到8000多只口罩,最后全部捐给了国内抗疫一线。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从海外购买到口罩。

成都市民汪女士1月19日去柬埔寨与家人共度春节,当天从机场过关一切正常,也没见人带口罩,但第二天新闻爆出存在“人传人”,她发现朋友圈许多人四处买口罩。1月23日,她委托一位从国内到柬埔寨的朋友,带了一盒口罩供家人用。此时,柬埔寨的一次性医用口罩,已经被炒到了20美金一盒,平时不到4美金。

看到国内形势严峻,汪女士也想购买一些口罩捐赠和送朋友。她通过私人关系,先后联系了泰国、卡塔尔、土耳其、德国等地的朋友,对方都告诉她,早就断货了。一位卡塔尔的朋友对她说,“即使有货也不知道怎么弄回国,因为航班停了。”

后来,汪女士联系到一位韩国的朋友,对方的丈夫与一家口罩企业的老总相熟,答应卖给她3000只口罩。她赶紧将钱打过去,但几天后对方回复,韩国临时实施管制措施,禁止个人采购大批量口罩,“被砍单了(砍单,即海外购物时,下单后订单突然被取消)。”

27万只口罩遭遇“无间道”

即使顺利找到货,要购买成功并运输回国,中间仍存在诸多变数。

口罩价格的波动,在中国尚有约束,但此次疫情成为全球事件,国外供货商“坐地起价”已是常态。

有一次,周军联系到一批口罩,出货价3元钱一只,但正在准备打款的一个小时内,对方突然加价。由于是帮助政府采购,周军又需要重新协调各方意见,“心力交瘁”。

更糟糕的是,货款打过去,约定了发货和到港时间,但等到他们去取货时,发现什么也没有,“这种放鸽子的情况也不少。”

成都某公司CEO彭帅从疫情大面积爆发开始,就协调各方资源,在美国、欧洲、日本和东南亚等国家搜寻口罩。他说,遇到关系好的供货方,在报价后会甩一句,“给你60分钟的时间考虑”。这60分钟后,可能又是另一个价格了。

1月29日,彭帅和几个朋友在印尼雅加达找到一批货,支付货款后,约定对方1月31号发货,直接走国际物流。印尼许多口罩企业的原料都来自中国,而此时中国根本没有口罩原料出口,能找到这批现货,令彭帅颇为兴奋。

但就在他们订货后不久,厂家突然联系他的朋友,问是不是委托人来现场提货。对方称,提货的人拿出了提货单,上面的信息都非常准确。他的朋友大吃一惊,告诉对方没有委托任何人来提货,让其断然拒绝。

这位以彭帅和他朋友名义去提货的人是谁?他又是从何处获知采购信息的?这让彭帅非常惊讶。

不仅如此,这样冒领的情况还发生了第二次。大家觉得事情不妙,担心运输途中出现意外,于是一再叮嘱厂家,先不发货,等他们的人亲自过去提货。为了防范不必要的风险,后面的沟通,他们都只打电话不发文字。

这期间,有人开出了两三倍的价格要拿这批货,口罩厂老板也动摇了。无奈之下,他们只能找在雅加达有名望的朋友出面沟通,才镇住这家口罩厂老板。

1月31日晚,彭帅的一位朋友从新加坡亲自飞到雅加达,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往厂家赶,但雅加达太堵了,他只能换乘摩托车。276000只口罩,1358公斤,一共装了138箱。他们都非专业外贸人士,如何装卸、托运、存放、办什么手续,都需要自己搞定。

庆幸的是,紧急关头各方都在协力支持,一个在华润集团工作的朋友,帮忙协调了可靠的物流渠道。

他们亲自盯着口罩出库,装车,清点数目,然后小心翼翼“押送”到机场。当时,已经没有雅加达直飞北京的航班,只能先飞到新加坡,再转机到北京。

但他们在北京清点数量时,发现只有80箱,赶紧联系航空公司,原来是飞机舱位问题,第二天剩下了58箱也被寄送过来,大家虚惊一场。

海外采购机制将逐步理顺

除了物资紧缺,价格变动,钱出不去也是个问题。

海外采购交易的对象,一般是海外企业,多数需以美金结算,此前中国对资本外流管制严厉,尤其是个人每年购买外汇有严格限额。在次轮海外采购过程中,给结算带来不少麻烦。

“你要通过这样那样的审批才能购汇,但货不等人,可能早就没有了。”彭帅说。最近,他帮几家国有企业和地方政府在海外采购医疗物资,最终都卡在了钱无法出去上,“钱要是可以自己飞就好了。”他感叹。

四川某公司负责采购的人士刘璐告诉界面新闻,外汇管制政策让许多地方政府和中小企业,只能寻求具有海外结算渠道的大企业帮助。甚至四川某市为采购大量医药物资,也只能委托日本企业伊藤洋华堂代为结算。

刘璐所在的公司在海外拥有分公司,结算相对便利。从春节前,她所在的公司就接到大量地方政府和中小企业的求助,为此公司专门成立了一个负责采购的工作队伍,负责在全球搜寻口罩和防护服。

“非常时期,对规则的僵化遵守,会耽误很多很多事情。”彭帅说。这次协助地方政府采购物资期间,有好几次钱已付出,但迟了几分钟,货就被人拿走了。

前几天,彭帅的一个朋友一边在韩国工厂里督守,一边与国内某地方政府对接,“那边十万火急,而这边要一步一步走流程,结果流程没有走到1/3,货就没有了。”

“如果我们还是按照甲方的采购心态,可能会贻误战机。”彭帅说,海外采购没有发票,找人代付,都存在风险,“但问题是,我们是优先考虑规避风险,还是优先考虑解决问题?快速解决问题肯定要承受风险。”

刘璐也有类似遭遇。不久前,她帮助某地找资源,发现一批口罩后赶紧联系该地方政府对接人员,对方询问有无发票与合同等事项后,第二天才给她拿出一个方案。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政府采购专家王丛虎向界面新闻分析,从2003年开始,中国政府实行“集中采购”制度,每个单位超过一定金额的物资,必须交给公共资源交易中心采购,且采购人员需要对审计负责。一些地方政府的部门,既没有海外采购的渠道,也没有海外采购经验。

王丛虎说,根据《政府采购法》的规定,海外采购即进口,在非紧急情况下,首先需要进行进口审批,其次再论证所进口物资确为国内无法满足,达到这两个条件后,才能启动采购程序。

他说,每次应邀去给政府讲课,都要提醒树立采购风险意识,长期以来,采购人员逐渐养成了谨慎的习惯。加之渠道和经验的缺乏,在应对疫情初期物资采购方面难免被动,“这也是能理解的”。为此,他还专门撰写了一份内参递交给有关部门。

界面新闻注意到,1月26日,财政部下发《关于疫情防控采购便利化的通知》,要求“各级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和团体组织使用财政性资金采购疫情防控相关货物、工程和服务的,应以满足疫情防控工作需要为首要目标,建立采购‘绿色通道’,可不执行《政府采购法》规定的方式和程序,采购进口物资无需审批。”

王丛虎说,要改变政府人员对待采购工作的“惯性”,可能还需要时间;但这份“通知”相当于“尚方宝剑”,会免除政府人员在采购工作中的诸多顾虑,未来海外采购工作应该会逐步理顺。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军、刘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