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独自一人在东京生活了一年,东京也拯救了我。”
《东京一年》,蒋方舟著,2017年8月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蒋方舟在《东京一年》序言里留下这么一句话,让尚未来得及翻阅后续内容的读者如我,隐约感知到此书要讲述的是一段休憩身心、重拾自我的旅行。联想到稍早些时候,这位文学界的“飒蜜”,在话题类电视节目甚至综艺节目中露面、被无关写作的目光过度包围的情形,就更觉得这场出走——以完全孤独的状态,在语言不通的陌生城市、不设目标的生活一整年——来的正是时候。
在永町地铁站找路。本文摄影均为 伊藤王树 图
《东京一年》不算是完全意义上的旅行书。尽管这本书的书封被制作成了一个真实尺寸、可以粘贴的行李牌,内页夹着明信片、迷你旅行指南、手绘地图,但是对于所有渴望读到点目的地“硬干货”,或是对于村上春树《远方的鼓声》类似质感的旅行散文报以期待的读者,这本书实际拥有的旅行指导意义几乎为零。
除了几则关于京都、金泽、镰仓、轻井泽、丰岛极其精简的行纪之外,再找不到更多与“旅行”相关的篇章了。我们从中读到的,只是一个作者对于一段相对长时间的游荡生活,或者可以说轻度失焦的生活,解剖式的坦率陈述。没有目的、意义、任务,更没有赶赴下一站、下一段行程的迫切感,它们只是以日记体书记录写下来的忙碌精致世界里的凝滞风景。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回想起村上春树的话:现在在这里过渡的我、这一时的我本身,我,以及我的工作本身,不也是一种所谓的旅行行为吗?
不得不说,以冷静平和的笔触写下的各种旅居琐事,像白开水一样自然流淌,读来十分亲切自然,也颇有代入感:学习适应新的公交系统,去偏远的街区购买便宜的日用品,把一个人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咖啡店里旁观他人会谈,在洗衣房里呆看洗衣筒转动40分钟,独自一人参加花火大会时被热闹的人群裹挟……仿佛是我们自己一直以来生活体验的精炼,兼有时空地理交错的穿越感。
位于中野的居酒屋,很小,无名,只有一个人经营,在地图上也找不到。
蒋方舟说,东京这一年里,最大的改变就是终于开始拥抱生活,赞美生活。因为突然拥有了大片的空白时间,必须认真投入地做每一件事,认真咀嚼每一口食物,认真凝视美术馆里的一幅画,甚至认真地感受孤独与想念。她说,“被迫的认真和被迫的隔离,把我从之前一直在被动加速的跑步机上的生活解救了下来,重新获得了观察和思考的能力。”
生活方式渐渐变得不同。这是一系列细微变化不断累积的结果。曾经她以为这座陌生的城市之于自己,是一个看不见的屏障,拥挤的表参道或涩谷,擦肩而过的人群只是幻觉;直到回到北京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对于迄今为止过惯了的生活已经产生了新的看法,从某个层面来说,是“在别处”养成的疏离视角,让她建立了生活的秩序感——从吃饭、睡觉到生活中每一件稀松平常的功课,都尽可能放慢、拉长节拍地去做,结果就是,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变得更专注、笃定、有力量。
东京街头即景。
地理上的游移感的缺失,是我在阅读过程中最感到遗憾的一点。因为忠实于个人表达,这本书整体展现出真实、琐碎、轻盈的气质,同时也显得封闭、内向、止步不前,书中呈现的风景大多为一时性的心象风景,美好的地名、街道名虽然不断涌现,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描写能够让人浮想联翩,召唤出体内蠢蠢欲动的旅游虫。
对于这一点,蒋方舟给出的辩解是,世界上的旅行一直有两种,一种是朝圣,另一种则是隐遁。她用格雷厄姆·格林三十岁时无法忍受婚姻窒息一样的压力,带着自己表妹一起前往非洲徒步作为例子,说自己的旅行和格雷厄姆·格林的那一场旅行都属于后者,本意是逃离自己所属的世界,踏入陌生的荒野。
之所以选择用日记体的方式记录一年来的生活,来自于几方面的考虑。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旅居东京期间,蒋方舟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结界:不进行任何文学创作,除了记日记之外。这是此次旅行成立的前提。另一个原因是,她本身对于众多作家的日记体创作如数家珍,比如歌德的《意大利游记》,阿城的《威尼斯日记》,王朔的《昆明周记》,介于日记和游记之间的文体,让她感到身为读者的阅读瘾和窥私欲都能得到满足,因此一有机会,也决定尝试。
神保町书街,一筐筐旧书在太阳下晒着。
不论窥探他人,还是被人窥探,当事人在过程中都能获得短暂的新奇和刺激体验,也难怪她称,这次的写作经历里有种把自己摊开给人看,“全暴露了”的快感。在出道以来写下的十几本书中,《东京一年》可能是最不加修饰的一本,最接近于她所说的“脱衣舞式的写作”。
让我感兴趣的是,写作者特有的癖好果然在日记中暴露无遗。比如,她循着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远藤周作、森鸥外、向田邦子等人的足迹,前往莲玉庵、笹乃雪、重良、湖月等料理名店探访,几乎把日本文人们的饮食生活据点梳理了一遍,汇成一份高阶版的文艺吃货地图。
另外,在日记里,她还写到在不同国家观看脱衣舞表演的经历,而日本的脱衣舞里有种情色却并不淫荡的感觉,让她觉得与众不同,忍不住拿来跟往年在莫斯科、巴黎看秀的经历做一番对比。
“我童年时在缅甸看过一场准色情的人妖表演,表演者露出两种性征的画面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我回想起自己为什么喜欢看脱衣舞,并不是出于性的萌动,不是体验生活,不是猎奇心理,不是业务学习,我也没有任何变成女同性恋者的征兆,而是因为一张照片。
“我记忆里看过最动人的写作状态的照片,是20世纪30年代的脱衣舞皇后吉普赛·罗斯·李,她在寓所里修改小说,穿着舒适的衬衣,地上一团团废纸。我忽然发现写作和脱衣舞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她在舞台上除去衣衫,下了台之后,用写作给自己和世界一件件穿上衣服。”
这段话让我想到,很多时候,文字表演工作者即是写作者的别名。
利用年末的时间前往濑户内海。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