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到过的最悲伤的故事是果戈里的《外套》。(文起惨淡,而后每况愈下。)第二名是契诃夫的《哀伤》。(纳博科夫一句著名的评论是,契诃夫的书“是写给幽默家的悲剧;意即,只有具有幽默感的人才能体味其中的哀伤。”)这之后,如果我非得列出一张令人实在压抑的小说名录,我大概会贴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这些故事没有一篇有个让人安心的结局。
发现规律了吗?俄罗斯人总是写一些非常悲哀的东西。难怪会有这种文化上的成见,认为俄罗斯人都是沉郁的思想者,总是陷入惨淡愁云和现世绝望中不能自拔。刊登在《Psychological Science》上的一篇新研究——作者是密歇根大学的Igor Grossmann和Ethan Kross——总结了这种固有形象:
“随便翻翻俄罗斯的地方报纸,逛逛那里的图书馆,不难找到支持‘俄罗斯人就是丧’这种论调的证据。沉郁和情感上的折磨是俄式叙事中的经典主题。这种观点,连同那种认为俄罗斯人比西方人更加注重消极的记忆与情感的民族学证据,使得迄今的学者得出了俄罗斯文化具有‘临床型受虐倾向’属性的结论。”
这种成见引发了两个问题。第一,这种成见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脑海中萦绕着如此之多的哀伤思绪,在心理学上又意味着什么?
第一个实验直截了当。心理学家将一系列短文分发给来自莫斯科以及芝加哥的受试者,各短文中的主人公陷入沮丧时,有的会分析自己的感受,有的不会。看完这些短文后,学生们按要求选择最符合自己处事风格的主人公。结果很明显:美国大学生中会进行自我分析的(即沉思者)和不进行自我分析的人数大致相等,而俄罗斯学生整体倾向于自我分析。(在读到这些短文的83名俄罗斯人中,68人表现为沉思者。)换句话说,那种成见确实成立:俄罗斯人确是一群“回想者”(ruminator)。他们沉溺于困扰自身的问题不能自拔。
乍一看,这结果对于俄罗斯人的心理健康来说真是个坏消息。按照一个早已被接受的共识,人们反复回想自身麻烦问题的倾向与抑郁密切相关。(“ruminate”这个动词——本文译作‘回想’——起源于拉丁语,原本的意思是“反刍”,意指牛类在消化过程中,先吞咽,而后将食物反上来重新咀嚼。)“回想”作为一个心理过程,其黑暗面在于它会引导人们执着于自身的瑕疵和过错,使人的内心被烦恼所占据。抑郁和一般的悲伤情绪的区别,就在于“回想”的严重程度,以及抑郁人群陷入负面情绪回路的倾向性。
按照Grossman和Kross的观点,并非所有的沉思者和回想者都具有相同的本质。美国的沉思者表现出很高程度的抑郁症侯群(以《贝克抑郁自评量表》/BDI测得),而俄罗斯的沉思者群体却比非沉思者群体更不容易抑郁。这表明,沉思或者回想性自我映射在作用于不同文化的人群时,具有迥异的心理学结果。回想使得美国人陷入抑郁,但对俄罗斯人来说却是一种情感上的缓冲。
怎样解释这种文化上的差异性?于是Grossman和Kross要求莫斯科河芝加哥两地的学生回忆并分析他们“与最近一次引发愤怒情绪的人际经历相关的最深的想法和感觉”。接下来,受试者会被问及有关其自我解析的细节问题。他们要按照7分制,为本人采取从“自我沉浸的视角”(打1分,意即“通过自己的眼睛,亲临现场般再次看到事件的重放”)到“自我疏离的视角”(打7分,意即“以旁观者的视角观察事件的展开,甚至可以从远处看到自己”)的程度打分。最后,受试者被问及这种练习对他们有何触动。当他们回忆这些愤怒相关的体验时,是否再次感受到愤怒?他们的记忆能否触发强烈的情感?
文化上的差异性在这里变得明晰起来。当俄罗斯学生陷入自我解析的沉思中时,他们更倾向于采取“自我疏离的视角”,或者以他人的视角来观看过去的体验。他们并没有重复体验这些复杂的、感同身受的情绪,反而重新解读了负面的记忆,这帮助他们理清了头绪。按研究者的说法,这种做法明显减轻了俄罗斯受试者的“情感压力”。(这也使得他们更少责备事件中的其他人。)进一步讲,这种自我疏离的习惯,似能解释俄美两国人之间抑郁症状的加大差异。沉思不是问题,不带自我疏离的沉思才是问题。援引Grossman和Kross的说法:
“我们的结果重点体现了解释这种文化差异的心理学机制:俄罗斯人在分析自身情感时比美国人更多地采取自我疏离的视角。这些发现丰富了有关人们可以通过适应性或非适应性的方式映射消极体验的研究,并且强调了采用自我疏离策略在不同文化群体选择自我映射类型——适应式或非适应式——这一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你非得回到过去,要像俄罗斯人一样重游故历。记住别喝太多伏特加就是了。
(来源:煎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