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那些年,在戰火中凋零的花朵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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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利亞兒童。 資料照片。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敘利亞內戰的殘酷,因為一名幼兒蜷伏在海灘的身影,而再次被世人所記起。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叫艾蘭的孩子飽受驚嚇,卻糊裡糊塗,搞不明白父母為什麼要帶他逃離敘利亞,也弄不清自己的身體怎麼會被沖回到啟程的地方……這個三歲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理解世界,就被它拋棄了。

因為艾蘭,我想起了記日記的安妮、提手提箱的漢娜、裸奔的潘金福,以及千千萬萬尚未盛開,就在戰火中凋零的花朵……同時聯想到的,還有古希臘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那句名言:“戰爭最終的犧牲品是青年和兒童。”

“我希望我死後,仍能繼續活”

對於女性來說,青春期是人生的十字路口,卻也是她從女孩向一個女人轉變的燦爛季。然而,安妮·弗蘭克的燦爛季,卻被扼殺在了暗無天日的密室中。

猶太少女安妮原本住在德國法蘭克福,納粹興起後,她和父母、姐姐瑪格麗特避難到了荷蘭阿姆斯特丹。1942年7月,安妮一家和朋友共8人藏進了她父親公司的密室。

安妮·弗蘭克的青春,被扼殺在暗無天日的密室中。

於是,在接下來的25個月裡,安妮所有的熱情、敏感、細膩,以及苦悶、煩躁、恐懼,都被鎖在了一個紅白格子的日記本裡,向一個名叫“吉蒂”的虛擬朋友訴說。

納粹剝奪了一個13歲女孩在陽光下散步的權力,卻無法阻止她感受生活、思考人生。

青春期女孩的特質,安妮都有,這便不難理解,生活瑣事,佔據了日記中相當一部分篇幅,安妮用大量的筆墨,記敘避難生活的窘困,與母親、姐姐的衝突,以及和密室中唯一男孩彼得的朦朧情愫。

然而,歧視、迫害、轟炸、屠殺,註定了安妮的思想有別於那些在溫室中長大的女孩子的頭腦。一隻會唱歌的鳥,被剪去了翅膀,不斷用身子撞擊冰冷的鐵籠,而當它安靜下來的時候,自然對人生有了更加透徹的理解

“我已經到了無所謂生死的臨界點,沒有我地球照常運轉”;

“我不相信戰爭只是政客和資本家搞出來的,芸芸眾生的罪過和他們一樣大”;

“儘管人們都有這樣那樣的荒謬和缺點,但我堅信人們內心的最深處都是善良而美好的”;

……

安妮用獨到的視角,和超出年齡的成熟心智,來思考這個世界,這是苦難的饋贈。

然而,“最後一天”還是到來了。1944年8月,安妮一家遭人出賣,被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所有隱匿的8個人中,只有安妮的爸爸奧特生還。戰後,他將女兒的日記出版成書,於是有了流傳世間的《安妮日記》。

《安妮日記》資料圖片。

1960年,安妮躲藏的密室被改造成了一家博物館。當時,博物館的董事會以為,安妮的故事會逐漸被人遺忘,認定博物館最終難逃被關閉的命運。然而,時間並沒有與記憶為敵,每年有約70萬人來到安妮·弗蘭克故居,探尋那段遠去的歷史。

“我希望我死了以後,仍能繼續活着”,這是安妮的願望。

如今,她如願了,這是世界對這個不幸少女最後的悲憫。

苦難的最重要價值

在電影《辛德勒的名單》中,一抹殷紅在黑白色調中游走,那是一個穿着紅大衣的猶太小女孩,胸前有個大大的蝴蝶結。

電影《辛德勒的名單》劇照。

她穿過被驅趕的猶太人群,躲開揮舞着棍棒、瘋狂掃射的納粹衝鋒隊,側身閃進一道門裡,躲到床底下,睜大眼睛,捂上耳朵……這抹殷紅再次出現時,是在焚化屍體的運屍車上……

女孩沒有名字,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總覺得她的名字應該是漢娜·布蘭迪。

人們最早發現“漢娜·布蘭迪”的名字,是在一個手提箱上。手提箱深棕色的箱面上,用白漆寫着“漢娜·布蘭德”和“625”的編號,下麵是觸目驚心的一行大字——孤兒。

漢娜的手提箱。 資料照片。

如果不是一個日本女子石崗史子的傾力探尋,漢娜·布蘭迪的故事,恐怕將永遠地埋藏在歷史的塵埃裡,而她那活生生的、美麗的笑臉,將無法深深地印刻在世人心中。

漢娜是捷克人,也曾有過幸福的童年時光,父母開一家小商店謀生,雖然她和哥哥喬治是當地唯一的猶太孩子,但這不妨礙他們與其他孩子一起上學,獲得朋友的友誼。

然而,1939年3月,德軍佔領捷克斯洛伐克,漢娜一家的幸福被摧毀了,他們出門要佩戴屈辱的黃色六角星標記,不能進入電影院和運動場,孩子們不能上學。漢娜十分傷心,因為她不能成為一名教師了。當一名教師是她最大的夢想。

接下來,是骨肉分離。1941年春天,媽媽被抓走,此後漢娜唯一一次獲得她的訊息,是在生日那天收到了一個用乾麵包做成的心形項鍊;秋天,爸爸也被抓走了,漢娜和喬治在姑父家獲得了最後一點溫暖,然後被送到一處猶太人居住區。臨走前,漢娜從床底下拖出那只棕色手提箱……

在居住區,漢娜被迫和哥哥分開居住,她看着惡劣的生活條件折磨死了祖母,又看着相依為命的哥哥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1944年10月,漢娜和許多猶太人一起,走下一列火車,在納粹士兵的呵斥下,手提箱落在月臺上,隨後,她被送往毒氣室……

漢娜·布蘭迪與哥哥。 資料照片。

半個世紀後,在大屠殺中倖存的喬治來到東京,見到了漢娜的手提箱。他傷心地哭了,作為哥哥,他只能撫摸妹妹的遺物,而漢娜可愛的小臉,已經埋沒在人類靈魂的焦土之中。

喬治是幸運的,雖然經歷了苦難,忍受着悲痛,但他依然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往前走,而不管走到什麼地方,一本家庭相冊,是他最珍視的隨身物品。

喬治說,他從苦難中學到的重要價值是,寬容、尊重和同情。他相信,這也是漢娜要告訴大家的。

成為自己的主人

1996年11月,美國退伍軍人紀念日集會上,潘金福演講完畢,主持人走過來,對她說:“那位機械師就在你的身後。”

金福轉過身,與一個滿頭白髮、老態龍鍾的老者四目相對,老人哭泣着,連聲說:“對不起,我就是那個人……”,金福一時語塞,思緒回到了24年前……

1972年6月8日,在距離西貢25英里的壯龐地區,北越和南越已經對峙了3天。中午時分,南越空軍派出兩架轟炸機,投下了凝固汽油彈。

著名的攝影佳作《戰火中的女孩》中,皮膚燃燒着的潘金福赤身裸體地迎面奔來,她張開雙臂,表情十分痛苦。

當時,年僅9歲的潘金福與村民們正躲在村裡一個寺廟中,“轟轟”的爆炸聲,震得大地顫抖,火焰向四面八方飛濺開來,一條火舌卷住了金福的左臂,點着了她的衣服。

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她不得不脫下衣服,赤身裸體地跟在哥哥和表姐弟身後,沿着公路玩命奔跑。金福的皮膚,還在燃燒着,她大聲哭喊着:“太燙了,太燙了……”

而金福不知道的是,她已經闖入美聯社記者黃幼公的鏡頭內,一張著名的攝影佳作《戰火中的女孩》誕生。照片中,金福赤身裸體地迎面奔來,她張開雙臂,表情十分痛苦……

當時,美聯社有不能播發裸體照片的規定,但時任美聯社駐東南亞首席攝影記者法埃斯拍了板,他認為,比起照片的新聞價值,其他顧慮都可以忽略不計。一年後,黃幼公因為這張照片獲得了普利策獎。

再來看看金福的命運。正當她奔跑時,恰好遇見了英國記者克里斯托弗,他讓金福停下來,往她身上潑水。隨後,全身超過一半皮膚嚴重燒傷的金福被送到整形外科醫院,她在醫院呆了14個月,接受了17次手術。金福說,每天早晨護士為她去除死皮時,疼痛難忍,她會大哭不止,甚至昏厥過去。

康復出院後的金福,命運輾轉起伏,先成了越南政府的宣傳工具,又前往古巴求學,1992年,她和丈夫托恩出人意料地向加拿大政府申請政治避難,從此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只有在潘金福穿短袖衣服時,人們看到那傷痕累累的手臂,才會意識到她所遭受的痛楚。 資料照片。

而眼前這位淚流滿面的老人,正是24年前駕駛轟炸機,投下汽油彈的約翰·普拉莫。金福張開雙臂,擁抱他,說自己原諒了他。“我自由了,我終於可以平靜地生活了,”普拉莫說。

如今的金福,已是一位中年婦人,臉龐圓潤、富態、平靜,只有在穿短袖衣服時,人們看到那傷痕累累的手臂,才會意識到她所遭受的痛楚。1997年,金福成立了“金福基金會”,為在戰火中遭受傷害的兒童提供醫療援助。

對於《戰火中的女孩》,金福早已泰然處之。這張照片,挽救過她,困擾過她,最終解放了她,使她成為了自己的主人。

作者簡介:

刘莉莉,80后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样,心里装着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着大人走世界、看天下。从外交学院毕业后进入新华社,从事的是国际新闻报导,用另一种方式来关联天下。

转眼“入行”已是第九个年头,自认为未虚掷光阴,忠实地履行着新闻记录者、历史见证者和故事倾听者的职责。2010年9月作为记者被派往墨西哥新华社拉美总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独》作者玛尔克斯笔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陆。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间,有机会到15个国家采访、游历,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曾在二十国集团(G20)峰会、联合气候大会等国际会议和高端访谈中采访总统,也曾在毒枭出没的墨西哥城贫民窟与当地居民话家常,曾坐在地板上与环保主义者谈天说地,也曾到当地华侨家中做客,体味海外游子的冷暖……

丰富的采访经历使她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驻外两年,除了完成日常報道外,还为《环球》、《国际先驱导报》、《参考消息》、《经济参考报》等报刊撰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稿,将一个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现在读者面前。

2012年底结束任期回国,但心里依然眷恋着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余,也为报刊撰写特稿和专栏,并为央广“中国之声”担任特约评论员。如今在《亚太日报》开设专栏《山外青山》,希望利用这个新媒体聚合平台传递拉美及其他区域的文化讯息,讲述那些值得称道的历史和传奇,用自己的感悟,与读者构建心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