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尼古拉‧刘
“法式优雅女人”的不老形象在世界各地风行,然而,从韩国大妈到中国大妈的刻板印象却备受嘲讽。衰老是社会“隐秘的羞耻”,而女性尤其恐惧衰老。老年女性怎么了?有“老年女性气质”这东西吗?衰老“既让人惊讶不已也让人如释重负,既循序渐进又突如其来”,能为我们带来新的解放吗?
韩国K-Pop、东大门时尚、韩国选秀节目Produce 101,以及韩国独立音乐等等——在今年7月底韩国首尔举办的亚际文化研究会议(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上,出现了很多接地气的研究课题。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女性气质与新媒体”小组中的两个报告——有关不修边幅的韩国大妈和台湾风行的女性“巴黎式诱惑”。
事实上,抵达韩国的仁川机场时,我便被各式巨大电子萤幕滚动播放的化妆品广告和K-Pop 冲击到头晕目眩,后来到明洞等商区更是新一轮的无止尽碾压。此前在飞机上也目睹几位韩国摩登女郎对镜梳妆的连环动作。飞行期间,女郎拿出气垫BB 霜粉饼盒不下十次,有的时候是补妆,有的时候只是照一下镜子。
令我惊讶的是,在飞机降落前大概十分钟,靠窗的女孩甚至拿出一整盒化妆品,开始卸妆,然后抹护肤品,重新上妆,最后喷定妆喷雾,整个过程利落无比。坐在她们右边的白人男子一开始是扭头看着飞机下降时的窗外景色,后来也跟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韩国女郎卸妆-化妆的现场直播。
我和同行的另一位女博士,在乘车途中遭遇了不少韩国女性的疑惑眼神。一开始还以为是因为我们没有整形后靓丽的双眼皮和高鼻梁,后来才意识到是因为我们没有化妆。在首尔的地铁和公车里,年轻女性乘客非常统一地用带有glow 效果的气垫BB 霜搭配咬唇妆,随时随地都会拿出一个小镜子旁若无人地补妆。
如此高的化妆率背后,其实是韩国传统文化中视女性不修饰为懒惰的固有观念。女人出门前要打扮,在长辈面前要打扮,家里有客人要打扮,在丈夫和孩子面前也不能留下邋遢的痕迹。但韩国也有“大妈问题”——这一现象背后,是中老年女性气质、厌老症和女性迷思问题。
韩国大妈和化妆奶奶网红
一年四季使用的遮阳帽,统一的烫卷短发,用手拖车来买菜购物,穿花色艳丽无比的紧身裤,紫色或者粉色的外套。在韩语里,这群已婚中老年女性被称为:Ajumma。
青年学者Jungyoun Moon 从韩国大妈的外形入手,介绍这个在韩国社会被污名化的群体:
一年四季使用的遮阳帽,统一的烫卷短发,用手拖车来买菜购物,穿花色艳丽无比的紧身裤,紫色或者粉色的外套。在韩语里,这群已婚中老年女性被称为:Ajumma。
Ajumma 总能在地铁高峰时段的人潮中挤出自己的位置,她们灵活熟练地使用智慧手机以及各式社交软体,在韩国最流行的聊天软体kakao talk上拥有活跃无比的聊天群组,她们最爱组织桑拿房聊天和群体登山运动。因为欠缺时尚品味抑或是行为举止不够女性化,Ajumma常常成了社交媒体上的被嘲讽的对象,被网友评价为“强壮而迅猛”的毫无女人味的生物。
穿著相似登山服的韩国大妈在地铁上。(图片由Jungyoun Moon 提供)
这样听上去,Ajumma与近些年来被污名化的中国大妈尤为相似。
伴著《小苹果》的音乐跳广场舞、或因抢购黄金上头条的中国大妈,大部分是年龄在50岁以上的退休女性。然而在韩国,Ajumma 这个词的年龄范畴似乎宽泛许多。Jungyoun 指出,在韩国,几乎每个女人结婚后就步入了Ajumma 的阴影。更甚的是,即使是未婚女性,如果对外形不够在意或是不符合韩国主流女性审美,也会常常被朋友们戏称为Ajumma。
Jungyoun借用波伏娃在《第二性》里那句振聋发聩的存在主义哲学观“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作为总结,“每一个Ajumma 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实际上,目前40-60 岁的Ajumma 群体是曾经在韩国经济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一群人,需要还原到韩国的历史脉络和语境之下理解。
1997 年,IMF 经济危机之后,韩国企业大量倒闭,失业人数剧增。大量失业的中年男性一蹶不振甚至选择自杀,很多家庭主妇选择重新回到职场,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在共同努力下,2001年8月,韩国提前三年清偿IMF的紧急救助贷款,成为最早从亚洲金融危机中恢复的国家。
韩国女性劳动参与率提高的时期,也正是韩国整容业繁荣发展的开始。经济危机之后,女性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获得工作,纷纷加入整容的行列。雇主们除了要求职业能力之外,还要审查外貌的吸引力。
即使是被极尽嘲讽的Ajumma 们,也大都化着淡妆、抹着红唇。值得一提的是,2017 年韩国甚至出现了一位71 岁高龄的网红Park Makrye。她同年一月底在YouTube 上开设频道Korean Grandma(韩国奶奶),专门示范化妆,并且还跟粉丝们分享她的老年生活。目前这个频道已经有29.2万人订阅,而她的其中一期化妆视频《看牙医与逛市场妆容》吸引了逾191 万人观看。
这位化妆奶奶之所以能迅速走红,部分原因大概是韩国发达的化妆品产业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老年女性。在各式巨大电子萤幕滚动播放的化妆品广告和K-Pop 之中,清一色是年轻美丽鲜活的明星面庞,几乎看不到一个中年女性的形象或是不带妆的人物(除了大叔),而最最年长的女性大概也就是冬奥会广告里的李英爱了。
老去的女性:中国大妈vs. 法式优雅
与韩国Ajumma 研究相映成趣的,是同一个小组内的另一位学者的研究——台湾媒体和网路上流行的巴黎式诱惑( “Parisian Seduction”)。我们常常在女性杂志上看到媒体所宣扬的法式优雅、法式精致的女性魅力。研究者陈维平在巴黎读博士学位,她发现这种所谓“巴黎女人”的优雅精致实际上完全是一种想像的产物。这种人为创造的形象,不仅在台湾盛行,在世界各地甚至法国本地都很流行。
事实上,法式优雅在全世界媒体的宣传下已被神化,在时尚界,法式优雅“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跟法国女人学穿衣”、“如何穿出法式优雅的感觉”、“十个法国女人优雅时尚的小秘诀”这类标题充斥在每一期的时尚杂志里,然而每一次它们仍然能得到关注和点击。似乎全世界的女人都在费尽心机地学习如何像法国女人一样优雅和时尚。
但是在法国女人看来,所谓的“法式风格”究竟是什么呢?法国时尚杂志ELLE 杂志在2015年十月曾经做过一篇名为《看十四个法国女人如何定义法式风格》的报导。其中摄影师、作家兼时尚博主的Garance Doré 的回答被放在了第一个: “法式风格完全是一种态度。法国女孩们不分季节的穿著牛仔裤,她们是反潮流女孩,她们看起来总是毫不费力。”
是的,这极为巧合地应验内地极为流行的一句心灵鸡汤:“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法式优雅除了强调慵懒自然,毫不费力,还有一点比较特殊,那就是它对年老的女性没有那么排斥。陈维平指出,很多台湾地区的杂志上宣扬一种独身自立、不依附男人却一直对男人保持吸引力的“巴黎式诱惑”,这种诱惑可以超越年龄的限制,因而可以享受一辈子的恋爱。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大概是最广为人知的超越年龄限制的情爱故事典范: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情人》剧照
在法国文化里,中年或老年女性仍然可以被赋予性感,优雅和有韵味等积极正面的特征。今年凭借《她》(Elle)拿下电影金球奖最佳女主角的法国“文艺片女王”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已经64岁,她是个演过妓女、杀手、虐恋者等各种极端角色的“怪阿姨”。在来中国宣传电影的期间,她又一次被问到“害怕衰老吗?”面对这个老掉牙的问题,她简短回应“我一点都不介意衰老。”
但即便如此,媒体仍然要在“于佩尔的回答大方而坦然”之后加一句:“(她)再次露出她招牌的少女般微笑。”2016年50岁的苏菲玛索来到中国广州加入了广场舞大妈的行列,媒体上报导网友们纷纷赞叹女神把广场舞跳出来芭蕾舞的感觉,颠覆了广场舞的大妈感,以及强调“岁月似乎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优雅气质十分迷人。”
显而易见,中国媒体上对于法国中老年女星的赞美仍然不脱对“少女感”和“年轻”的执念。与之相对应华人女明星也不乏许晴、俞飞鸿、王菲等“岁月无痕,仿若少女”的不老女神。大众文化里对中老年女性的赞美词汇贫乏,需要诉诸于“少女感”和“冻龄美人”,除了因为审美单一、无法欣赏不同维度的美以外,只能说明整个文化对超越少女时期之后的美存在一种隐性的贬低以及强大的恐惧。
波伏娃在《岁月的来临》中谈到,历史上几乎所有的社会,都倾向于通过智力和能力来评判男性的价值,而倾向于通过身体的年轻和美丽来评判女性的价值。因此,在这种规范价值观下,大部分年纪大的女性不可能不被“青春的逝去即是女性气质的逝去”这种社会认知所影响。尽管有些女性可以抵抗这种价值观,但这种性别刻板印象已然被很多女性内化,这种内化的价值观使得女性在衰老的过程中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体,也无法认同其他女性衰老的身体。
如果说法国女性处在中老年女性的金字塔顶端的话,中国和韩国的大妈大概是这个金字塔的最底层。法国“文艺片女王”伊莎贝尔·于佩尔在中国网站豆瓣上有一众粉丝,其中有些调侃道:“为什么我们只有薛甄珠,没有于佩尔?”以及“为什么人家有于佩尔,我们只有婆婆妈妈?”这里提到的中国大妈典型代表薛甄珠,是前段时间大热的电视剧《我的前半生》里的妈妈角色。
薛甄珠是个走路带风、市侩精明又护女心切的上海母亲。网友们夸赞她是个“打得了流氓,斗得过小三,治得了女婿”的强大母亲,但也嘲讽她“俗不可耐”的大妈打扮和妆容,更有网友们描述她为“整天花枝招展、嘴唇红得如猛兽般”。
网友们夸赞她是个“打得了流氓,斗得过小三,治得了女婿”的强大母亲,但也嘲讽她“俗不可耐”的大妈打扮和妆容,更有网友们描述她为“整天花枝招展、嘴唇红得如猛兽般”。
相对应的,文艺片女王于佩尔的唇色在豆瓣上被粉丝称为“法国文艺片女主角那一抹深红色的唇”,因为它“带著法国文艺电影女主角的腔调,似有若无的唇妆,不至太艳”。热心的网友甚至仔细比对,指出于佩尔使用的是香奈儿炫亮魅力印记唇釉系列150色号。有趣的是,热心网友发现“中国大妈”薛甄珠的烈焰红唇,竟然是文艺女王于佩尔的同系列唇膏,香奈儿炫亮魅力印记唇釉系列152色号。
“文艺女王”于佩尔
实际上,扮演薛甄珠的演员许娣只有59岁,比“法国文艺女王”于佩尔还小五岁,然而前者只能得到鄙夷和嘲讽。在一次采访中,许娣坦言,自己年轻时候的角色一直不火,直到近年成了“婆妈专业户”,在许多国产剧里扮演妈妈和婆婆的角色反倒是火起来。在中国“铁打的家庭情感剧,流水的婆婆妈妈”的设定里,许娣能从“强势的恶毒婆婆或隐忍的伟大母亲”的二元对立中跳出来,也是因为她演出了人物辛酸的内在。
许娣的无奈背后,是中国中年和老年女演员和女性在萤幕上的集体缺席和失声。除了聒噪的大妈,逼婚的母亲和要房子的丈母娘,中老年女性其他的媒体呈现乏善可陈。除了蒋雯丽在其丈夫顾长卫执导的电影《立春》里扮演的王彩玲,以及赵涛在其丈夫贾樟柯执导的一系列电影里的女性角色等等,中国大部分女演员人到中年后只能选择成为“婆妈专业户”。
中国中老年女性萤幕缺席和失声背后,是中国大妈的故事和再现里,没有也不可以有情欲,没有也极少有爱情,没有也不允许有自我。之所以女性总是“婆婆妈妈”,是因为中国人的生活只重视小孩,永远在忽视老人。大家看不到也不愿意去看老年人他们是怎样地生活,过着怎样的人生,有没有自己的爱情,有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有没有自己的朋友可以交流。
许娣
厌老症与女性迷思的双重叠加
在《岁月的来临》里,波伏娃曾诘问“年老,衰老,上年纪”这些词语在社会中如何被使用和定义一整代人?为什么我们曾经被教育要尊敬和爱戴这一整代人,但如今对他们却谴责和避之不及?正如波伏娃指出的,年老是我们整个社会“隐秘的羞耻”,我们一直故意隔离和拒绝思考老年人在我们的社群里不得不遭受和忍受的苦难。
维也纳大学哲学系教授Silvia Stoller 于2014 年编著出版了《西蒙·波伏娃的年老哲学:性别,道德和时间》一书。该书收录了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哲学系教授Gail Weiss 的一篇文章——《当女性迷思遇上年老迷思:衰老的女性身体的异化》。在这篇文章中,Weiss 指出,波伏娃最具有颠覆性的思想,在于她对女性迷思和年老迷思的颠覆与解构。老年女性,同时受到女性气质规范和年龄规范的评判和指摘。
Weiss 分析道:尽管波伏娃认为“并不是所有的老年人对自己的衰老都有负罪感:年老常常可以成为老年人的借口和不在场证明,可以使他们免于竞争。”但波伏娃同时也指出,这种负罪感的免除需要承担很高的代价:“他们作为个体的劣等性之所以能被原谅,是因为他们被确凿地视为低人一等的存在;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是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们从负罪感中解放,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他们将一直背负一种衰落的苦涩感”。
女人终其一生都要背负的负罪感之一,就是自己没法达到女性迷思里所要求的高标准。如果一个女人主动放弃这种负罪感,那就意味著她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已经“放任自流”。不过,我更倾向理解为:她已经“放飞自我”。
在《第二性》的“从成熟到老年”一章中,波伏娃关于女性年老的描述,大部分是悲观消极的,但是她也指出,对于某些女性来说,衰老可能是“一种释然和解放,是从女性气质迷思的各种期待和要求中的解放”。
对比在飞机上和地铁里时时刻刻都要拿出粉饼盒补妆的韩国年轻女孩,不论是素面朝天的女博士还是浓妆艳抹并自得其乐的薛甄珠和韩国奶奶网红,也许都是“从女性气质迷思的各种期待和要求中”的一种偏离,而偏离就带有解放的可能。
波伏娃也谈到:“衰老不仅对于不同的女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而且衰老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经历——既让人惊讶不已也让人如释重负,既循序渐进又突如其来,带来新的解放,也带来新的失望”。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审视社会“隐秘的羞耻”,一边在老去中放飞自我,一边细细品味其中的惊讶不已、如释重负、新的失望和新的解放。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