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主流媒體和民調是怎麼錯的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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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太日報訊】(記者徐劍梅)分裂的美國,分裂的大選,錯誤的媒體和民調判斷。

大選出口民調初步結果一出爐,刷屏報道之一,是美國主流媒體和主要民調機構的預判,幾乎無一漏網地錯了。

大選過程中,屢屢目睹美國主流媒體影響力的衰退。在沒有媒體門檻的社交媒體平臺上,它們就像笨拙、軟弱的小孩,四面八方都遭遇一堵堵風牆、浪牆、音牆。

大選結果進一步沉重打擊了它們的公信力。並不誇張地說,美國主流媒體和民調的臉都被打得很腫,腫到紫漲。以《紐約時報》《赫芬頓郵報》為首的主流紙媒、以準確性強著稱的知名民調網站,都在大選投票日早上給予希拉里70%-90%的獲勝幾率。

現在,它們不得不頂著紅腫紫漲的臉,忍住羞辱痛苦的情緒,從選舉結果一點點往回捋,尋找自己為什麼錯了。

對比分析選前民調和選舉數據,可以清楚看出,美國主流媒體和民調機構對特朗普和希拉里各自的選民基礎,對不同性別、年齡、收入水準、教育程度、生活區域的選民的投票傾向等判斷,沒有發生明顯偏差。

但是,選前民調普遍高估了族裔多元化程度對大選的影響,低估了白人尤其是白人藍領的投票熱情,同時又高估了少數族裔特別是西裔的投票率。選舉資料表明,白人在投票選民總數中占比69%,少數族裔占31%。58%白人把票投給特朗普,而74%的少數族裔支援希拉里。

8日夜,選舉結果尚未明朗,《紐約時報》已在驚呼,投票的白人藍領數量大大超過預期。這次大選,73%的白人藍領男性和63%的白人藍領女性都投票給特朗普,這對他以1%的微弱領先優勢贏得賓夕法尼亞等關鍵搖擺州勝利具有決定性意義。

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不僅在白人藍領中獲得壓倒性優勢,也贏得屬於精英階層的多數富裕和受到高等教育的白人男性的選票。在白人選民中,希拉里僅在大學以上文化程度白人女性中,獲得51%票數的微弱優勢。從族裔角度,這是一場白人決定投票結果的選舉。《紐約時報》一篇分析稱:“白人選民的獨特聯盟使特朗普獲勝”。

美國媒體和民調失誤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在於,這場美國百多年來“最醜陋、最分裂”的選舉,造成希拉里和特朗普支持者強烈的情緒對立。大量支持特朗普的“沉默的投票者”並沒有在民調中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此外,在手機普及、社交媒體勃興時代,仍在部分使用撥打固定電話抽樣調查的民調方法未跟進時代,對社交媒體大數據的分析和關注嚴重不足,這些都是民調機構的反思話題。

民調有民調的錯誤,媒體有媒體的責任。大選結果引發了美媒對“數據新聞主義”的質疑。數據分析能否反映人們的真實心理和社會氛圍?能否辨析這些心理和氛圍的微妙差別?畢竟,數據學仍是“一門年輕的科學”,作為媒體,對預測人類社會行為的數據分析是否存在過度乃至盲目信任,因此實地採訪的觀察體驗重視不夠?

今年上半年兩黨預選階段,中西部鐵銹帶白人藍領對特朗普的強烈支持,使特朗普以共和黨高層措手不及的速度鎖定總統候選人提名。當時,《華盛頓郵報》一位專欄作家不得不“自食其言”——吃掉了自己預言特朗普必輸的專欄文章。大選出口民調出爐之夜,有美媒當即自問:為什麼我們又犯了和預選階段同樣的判斷錯誤?為什麼我們沒能發現鐵銹帶白人藍領對特朗普的支持力量如此強大?

對預選階段的誤判,美國媒體普遍認為,主因是特朗普崛起速度太快,而共和黨始終找不到符合共和黨主流又能夠與特朗普相抗衡的競選人。但大選階段這個問題就不復存在。他們也相信,特朗普身後是高度分裂的共和黨,而民主黨高度團結在希拉里身後,一個人無法單槍匹馬挑翻兩黨政治。

當然,現在再從結果回頭看,這兩個判斷起點就錯了。但錯的遠不僅是媒體,也包括絕大多數政客和智庫。就連共和黨的眾院議長保羅·里安都說,他對特朗普的勝利感到“難以置信”。

實事求是地說,特朗普在預選階段異軍突起後,美國主流紙媒對鐵銹帶白人藍領進行了大量“下基層”採訪報道,詳細分析了大量相關個案。這樣的報道一直持續到大選投票日前日。他們看到這些白人藍領如何從民主黨轉向共和黨進而成為特朗普的“鐵倉”,感知到這些白人藍領源於自身境況而產生的失落、不滿和憤怒,其原因探析與選舉結果並無大的偏差。

美國主流媒體也並非沒有看到,美國社會焦慮感在大選年彌漫。中產家庭普遍憂愁沉重的大學學生貸款、抱怨因奧巴馬醫改而加重的醫保開支。與此同時,奧巴馬執政後期,種族衝突不斷加劇,白人員警和黑人社區關係緊張,奧巴馬執政8年來扶持非裔和西裔的政策,被其他族裔認為過頭並因此心生怨恨。

但是,它們的報道焦點和重點,和希拉里及民主黨選戰重點一樣,迷失在被低俗人格攻擊所主導的選戰本身,沉溺于兩名候選人的“合格”之爭,甚而經常被社交媒體輿論和熱點牽著鼻子走。儘管很多報道都涉及種族衝突、中產焦慮和對政策議題缺失的不滿,但這些從來不是大選報道的重點,和鐵銹帶白人藍領生活狀況相比,報道力度也相去甚遠。

美國選舉史上,候選人能否針對民眾情緒,提出有感召力的變革願景,向來對大選結果有至關重要的影響。但希拉里因為方方面面的原因和票倉考量,沒有也無力擺脫“奧巴馬第三任期”定位,她初期本主打“重振中產”競選政策,但由於對手是特朗普,最終通過內部民調認為打“靠譜牌”“資質牌”更有效,實質是跟著特朗普進行消極選戰,沒能提出足以緩解中產焦慮的對策。

不僅如此,白人和其他少數族裔與非裔、西裔的矛盾加深,是大選年種族衝突高頻發生的重要因素。希拉里儘管承諾免除公立大學學費和部分改革奧巴馬醫改,但指望羊毛出在富裕中產身上,對緩解種族衝突有原則而無對策。總體來說,美國主流媒體由於報道重點放在兩名候選人特別是特朗普的消極選戰上,對希拉里缺乏變革願景、缺乏改善白人藍領處境對策等弱點沒有足夠重視。

回過頭看,顯然,美國主流媒體沒能根據對鐵銹帶的大量現場採訪形成對整體形勢的正確認識,對無處可去的中產焦慮對大選的影響沒能充分評估,既嚴重低估了“沉默的特朗普選民”數量,也嚴重低估了白人藍領“集體憤怒”在大選投票日爆發的威力。這種誤判,不能把責任都推給民調。

美國主流媒體在報道中,往往突出特朗普的負面形象,對希拉里的弱點卻輕描淡寫。這當然存在被特朗普指責的偏袒偏見,但從新聞規律本身講,也因為特朗普更善於製造新聞點和眼球效應。特朗普競選花的錢比希拉里少得多,但享受的免費宣傳多很多。輿論塑造方面,他與他的支持者在社交媒體上大占上風,壓倒了美國主流媒體的聲音。美國主流媒體大大高估了自己對大選輿論的影響力和主導權。

客觀反思,美國主流媒體“偏見”確實存在,但原因比較複雜。

首先,美國大城市一向是民主黨票倉,特朗普支持者更多分佈在城市郊區和農村地區。《紐約時報》執行主編Dean Baquet在反思時就說,作為以大都市紐約為大本營的新聞媒體,必須更好地深入整個國家,與更多背景不同的民眾交談接觸,必須“提醒我們自己:紐約不是真實世界”。NBC新聞主播Tom Brokaw在探究媒體為何誤判大選結果時也指出,主流媒體大都位於族裔多元化程度較高的沿海大城市,雖然盡力拓寬視野,但還是“頗受(地域)局限”。

其次,Baquet和Brokaw的觀點讓筆者聯想到,新聞畢竟是由人來執筆寫就的。對新聞素材的選取,對大選態勢的判斷,很難完全不受記者本人的價值觀、道德觀和世界觀影響。美國傳統主流媒體記者中,反感特朗普的大都是“政治正確性”(反對種族和性別歧視)、反智主義和全球化貿易的堅定維護者。但他們越堅定,越可能堅信這是美國社會的共識,堅信美國民眾不會把有這麼多種族和性別歧視及反智和孤立主義言論的候選人送進白宮。這樣由己及人的心理,自然會影響對選情與選舉策略的判斷。

需要指出的是,不僅媒體懷有這種心態,希拉里、民主黨高層、與特朗普切割的眾多共和黨領袖以及美國知識界精英,普遍受到這種心態的影響,言論中經常流露對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輕視。希拉里曾在競選集會上說特朗普的支持者有一半都是可憐蟲,筆者看了視頻,她說了好幾次,邏輯完整,並非口誤。這種基於價值觀和反智主義的“精英心態”,使他們對特朗普的支持者心態理解偏於狹窄。希拉里在敗選講話中也談到了“價值觀和視角”問題。

CBS新聞台也是被特朗普點名批評對其報道充滿偏見的美國主流媒體之一。其負責人David Rhodes 認為,把媒體和民調預判錯誤歸咎於媒體“偏袒偏見”,是過於輕率的結論。

美國傳統主流媒體的報道的確經常充斥偏袒偏見,民調機構也不時傳出和政黨或利益集團聯手,通過問卷設計、抽樣數量等人為影響民調結果的醜聞。但如果認為僅僅“民調弄虛作假、媒體偏袒偏見”,就能把它們對選舉結果誤判的原因“鑒定完畢”,就沒有必要看這篇文章了。

因為,從同樣的動機邏輯出發,美國主流媒體和民調機構現在的反思,都不過是裝模作樣、裝腔作勢,給自己找場子。但有一個疑問:這些主流媒體和民調到選舉日上午還在預測希拉里大勝,就為坐等選舉夜被打臉,就為承受嘲笑、羞辱和信譽喪失嗎?

坦率說,曾經走訪過三個鐵銹鎮的筆者自己,雖然在特朗普選情低落時(聯邦調查局宣佈調查新發現希拉里郵件前),也在分析中指出如果出現重大意外和“沉默支持者”大爆發,特朗普仍有勝選機會,但對“沉默選民”大爆發幾率有多高,並沒有認真思考;雖然看到希拉里支持者缺乏熱情與特朗普粉絲的狂熱助選,也報道了選民“不願表態”現象高頻出現、中低收入家庭對大學學費負擔普遍焦慮等採訪見聞,但沒有深入思考這一切綜合起來,對大選結果的關聯影響。筆者也確實高估了美國政黨體系、經濟全球化程度和“政治正確”對選情的影響,沒有想到特朗普這樣一個人,能夠幾乎單槍匹馬先後挑翻共和、民主兩黨。

總之,需要反思誤判的,遠不僅僅是美國主流媒體和民調。對隔著汪洋大海的圍觀者來說,二選一的猜測總會有50%的勝率。但新聞工作者需要根據新聞實踐中積累的認知,需要把“數據新聞”和“現場新聞”,各種個案和整體形勢,從經濟、種族到社會各種問題與民眾的多元需求進行綜合判斷。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身在山中便知,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曾和堅決支持特朗普的在美資深新聞記者交談,他們對希拉里厭惡感很深,且都數次報道美國大選,但也同樣預判希拉里會贏得選舉。他們認為美國主流媒體固然存在很多偏袒偏見,但“社交媒體?更加不可信!”

事實上,甚至特朗普本人及其支持者可能也沒料到他勝選。直到最後一刻,特朗普都在猛烈抨擊“作弊制度”保護希拉里,選舉夜集會安排在僅容數百人的希爾頓酒店。投票還在進行中,就有華人川粉在微信群散發“快訊:希拉里作弊大勝,川普落選”的假新聞。

無論如何,筆者深為贊同一位年輕同事在歷時20個月跟蹤報道美國大選後的感想:“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記者更多地應該是去觀察以及最大程度保持克制。我們都會犯錯,還好我們有反思的能力。”

9日出爐的計票結果表明,美國選前民調的具體數據並沒有那麼離譜。特朗普在關鍵搖擺州的實際領先優勢相當微弱。全國範圍內,年收入低於5萬美元的選民逾半數支持希拉里,她獲得的普選票數比特朗普多出逾23萬張。

希拉里·克林頓是美國選舉史上贏得普選票但輸掉選舉的第五人。她對自己敗選的感言是:“美國的分裂程度,超過我們的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