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埃及知识也是力量?《亡灵书》里的死亡“生意经”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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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一位南非妇女将一枚宝石镶嵌的圣甲虫胸饰交还给埃及政府,因为在她看来,这个来自图坦卡蒙陵墓的物品,给两任主人都带来了恐怖的“诅咒”。最初得到这枚圣甲虫胸饰的是位海员,在出海时不幸遇难,保管宝石的女儿身患白血病而死。南非妇女购得宝石几年后,女儿同样患上了白血病,就在她打算转售时,丈夫又意外身亡。

一系列的离奇事件让这枚珍贵宝物变成了烫手山芋,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故乡埃及。很多人把它与1923年流传甚广的“法老诅咒”联系在一起,认为可能是图坦卡蒙陵墓外所刻的那行诅咒起了作用:“谁扰乱了法老安眠,死神将张开翅膀降临在他头上。”

图坦卡蒙陵墓圣甲虫胸饰

图坦卡蒙的圣甲虫胸饰究竟真有如此魔力,还是数个巧合的叠加,至今无人知晓。不过,对于生活在新王国时期的“少年法老”图坦卡蒙来说,圣甲虫胸饰的主要功能并不在于诅咒,而是寄托自己的来世幻想。因为在埃及神话中,圣甲虫——也就是蜣螂(俗称“屎壳郎”)——由于其趋光性和日复一日滚动粪球的习性,被当成太阳东升西落的隐喻:蜣螂是地球,粪球则是大大的太阳。

人们看到太阳落下又升起,便联想到生与死这一终极哲学命题:人也像太阳一样,死亡只是一个短暂的过渡,之后会迎来新的重生。于是,圣甲虫就成了古埃及人崇拜的“圣物”,在丧葬仪式中频频出现,还创造出一位蜣螂头人身的神明凯布利。

凯布利(左三蜣螂头者)

在许多古埃及陵墓中,做成圣甲虫形态的不光有装饰品,还有一种“圣甲虫护心符”,一般放置在死者心脏位置,内部多刻有铭文,目的是让心顺从主人的心意,协助自己通过冥王奥西里斯的审判。其中有段经文写道:“不要为了站到诸神那边而谎称我有罪,不要在掌管来世的主神奥西里斯面前诋毁我。我知道,你会让天平保持平衡,你会证明我的清白。”

刻有铭文的圣甲虫护心符

诸如此类刻在圣甲虫上,或者记录在莎草纸、写在包裹木乃伊的亚麻布上的经文,便是我们常常听到的“亡灵书”,也有版本译为“死者之书”或“来世之书”,是古埃及人关于未知死后世界的瑰丽想象。从拿破仑远征埃及开始,亡灵书伴随着考古发掘的进程逐渐为人们所熟知,它的种类和数量庞杂,经过史学家商博良、纳威尔、贺尔农等人的整理,形成了如今较为系统的亡灵书内容体系。

在国内,以亡灵书为主题的著作有不少,其中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金寿福所著的《亡灵书》是目前公认十分权威和完整的一本。金寿福教授是古埃及历史学研究领域的专家,有丰富的古埃及学研究背景,发表过多篇相关领域论文。对于想要了解古埃及丧葬文化和死亡哲学的读者来说,《亡灵书》是不容错过的经典之作。金寿福教授译注的《亡灵书》共收录经文190篇,包括经文、附图、注解三个部分,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读懂古埃及人的生死哲学。

01 “重见天日”诉求里的独门生意经

从历史发展脉络来看,《亡灵书》的“前身”是法老陵墓中的《金字塔铭文》和《棺材铭文》等,到新王国时期,这些以“重建天日”“死而复生”为核心诉求的经文,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莎草纸、圣甲虫、亚麻布等载体上。在丧葬仪式中使用《亡灵书》的做法逐渐普及到普通民众之中,内容也较先前有了不少调整。之所以出现这些变化,背后有着深刻的社会和历史背景。

法老墓内的金字塔铭文

一方面是丧葬习俗“自上而下”的传播。在新王国时期之前,死后复活是法老的专属特权,金字塔里长长的墓道、墓室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铭文,都有助于他们进入永恒的来世。随着时间推移,贵族阶层、中下层官吏等开始效仿,最终以《亡灵书》的形式普及到民众之中。庞大的陵墓建筑、昂贵的石棺等非一般人所能承担,成本更加廉价易得的莎草纸、亚麻布等便占据上风,一时成为主流。

另一方面,古代埃及的社会时常处于动荡不安的状态,外族入侵、政权频繁更迭,不断冲击着民众的信仰体系,在太阳神朝拜之外,冥王奥西里斯的地位日渐显著。这时,藉由来世审判庭的形式,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在死后重见天日,成为人们更为迫切和现实的诉求。莎草纸上的《亡灵书》用生动形象的文字和图像,向人们介绍了来世之旅可能遇到的重重关卡,以及有关诸神的各种信息,契合了这一心理诉求。

对于古埃及人来说,《亡灵书》既是他们走向永恒来世的必备品,又是一种可以花钱买到的“商品”。有历史学者提出,《亡灵书》是古埃历史上最早的图书贸易形式之一。在一份藏于大英博物馆的“涂伊亡灵书”上,主体内容均预先制作完成,只有名字处留有空白,等有买主时再重新填入名字即可。

亡灵书局部

由于篇幅较长(有的长达5米),《亡灵书》中常常会出现不同的字体,能够看出多人合作的痕迹。有的则有着明显的文法或书写错误,足见制作过程的粗糙和仓促。根据金寿福教授的观点,一份《亡灵书》约合今天92克白银,差不多是普通劳动者半年的收入,当然,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财力和信仰,选择不同内容、篇幅和精美程度的《亡灵书》,真正做到了丰俭由人。

在一些《亡灵书》的“附言部分”(类似于使用指南)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亡灵书》不仅可以用于祭祀仪式、放置于死者棺木中,对于活着的人也大有裨益,可以帮助他们获得各种现世的好处。因此,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古埃及的《亡灵书》成了连接现世与来世、跨越生与死的一门“生意”。

02“通关秘笈”《亡灵书》开启的“来世冒险”

《亡灵书》作为一门特殊的“生意”,从新王国时期至托勒密王朝都相当流行,直到罗马人入侵,将埃及变为罗马帝国的行省之一,才走向了衰落的道路。在长达千余年的发展历程中,《亡灵书》的内容得以不断丰富和完善,所涵盖的内容称得上是包罗万象,目的是让死者能够顺利通过“来世冒险”,迎接永恒的生命,避免可怕的“第二次死亡”。

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人在死亡后要获得永生资格,必须满足3个基本条件:尸体经过周密的处理,而且保存完整,即“洁净”;拥有完整的陵墓设施和供品地,为死者提供栖身之所和来世所需的食物等;伦理道德上没有瑕疵,通过奥西里斯严苛的来世审判。

《亡灵书》的经文基本围绕这些内容展开,如果按时间线划分,可以大致归纳为以下三大类:

第一类是在进入来世审判庭之前,死者要独自经历一段黑暗、漫长且凶险的旅程,各种怪物、蛀虫会出来捣乱,常见的有毒蛇、鳄鱼、啃噬木乃伊的蛀虫等。古埃及人甚至担心死后会出“颠倒现象”,要吃粪便或倒着走路。这时专门的经文就成为他们的“护身符”,让死者化身荷鲁斯、奥西里斯或者拉神等神明,以远离种种威胁。

亡灵书局部(开口仪式)

第36篇经文中这样写道:远远离开我,你们这些长着弯曲嘴巴的蛀虫!我就是克努姆,创造万事万物的创世神。我把众神的话传达给拉,所有的消息都由我传递给相关的神。在这里,死者假托创世神克努姆的名义,试图借助他的威力赶走蛀虫,以使木乃伊和棺木等保持完整,这样方能进入来世审判。

第二类是进入来世审判庭后,死者要面对“称量心脏”的重要环节,胡狼头的阿努比斯神将死者带到审判庭,将其心脏和羽毛状的玛阿特分别置于天平两端,朱鹮头人身的图特神负责记录。如果通过来世审判,死者就拥有了永生的资格。反之,则将被等候在一旁的鳄鱼头、狮子身、河马腿的怪物贝比瞬间吞噬,进入无边黑暗的“第二次死亡”。

为了保证自己能够通过来世审判,《亡灵书》中提供了各类详尽的信息,其中以第125篇经文最为典型,死者向奥西里斯、42位陪审神进行“自证清白”,极力表明自己从未做过违反道德禁忌之事,亦无抢劫偷盗或亵渎冒犯神灵等行为,还乐善好施,做了“让神满意的事”。他一边高呼“我清白,我清白,我清白,我清白”,另一边又用诸多神明为自己背书,他说:“我在拉塞塔看到了分叉的伊莎德树,我是众神诵经的祭司,所以我知道你们身上的秘密。”

在经文的使用方式上,还要求准备一幅表现来世审判庭的画,颜料得用努比亚的赭石,画面上死者的衣服、拖鞋、眼角化妆等均有细致规定,这样死者不仅可以顺利进入来世审判庭,还能得到丰富的供品,可谓一举两得。

第三类则以来世生活为主,涉及让死者身体各部分功能重新恢复,拥有住所和行动自由,得到充足的阳光、水、食物等必需品,以及让“巴”飞出墓室并及时返回等等。这些经文的目的在于让死者恢复生前的生活状态,第51篇经文中就有这样的记载,“我吃的面包用白色的小麦制作,我喝的啤酒用黄色的大麦酿造,原来伺候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的男仆和女佣为我服务。”

亡灵书局部(巴夜间飞回墓室)

在一些情况下,人们还寄希望于来世过上更加轻松优渥的生活,他们会在陵墓里准备数百个沙布提俑,让它们替代自己从事繁重的体力劳作,第6篇经文中就写:“你们应当为我代劳,即耕种土地、饮水灌溉,把堆积的沙子搬走,把积肥运到河对岸。你们应当说:‘我们来做这些事,我们来了!’”

图坦卡蒙陵墓内的沙布提俑

除了以上类别的经文,《亡灵书》中还有一些“其他类”经文,如献给诸神的颂歌,防止经文失去效力的特殊经文,在新月出现、荷鲁斯眼睛制成之日时所念诵的经文等等。

这190篇主题各异的经文呈现出了古埃及人在想象世界中一步步走向“来世”的漫长冒险之旅。莎草纸上的文字与图像,凝练出了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以及试图征服死亡的种种尝试与努力。

03 古埃及人独特生死观的由来

英国史学家约翰·泰勒说:在古埃及人的设计中,死亡也可以被乐观地看待为一种改变生命形态的机遇,在一连串的蜕变中向前的一步,亦或进入崭新生命阶段的大门。

《亡灵书》以“死亡”之名,却处处透露出古埃及人对“生”的热切渴求,他们在文字里高呼“我的心脏有力地跳动,我有能力击败我的敌人”,“我作为众神之主来到这里,我绝不会在冥界第二次死亡”,“我会永远活着,我的位置永远属于我”……

在古埃及人的生活中,《亡灵书》扮演着类似于“桥梁”的角色,它在来世与今生之间建立起联系,安抚生者对于死后世界的深沉恐惧。

亡灵书局部

但是,我们如果通读《亡灵书》就会发现一个似乎有些矛盾的现象:古埃及人在不同的经文之间,或者同一篇经文的前后部分,常常有前后冲突的表述。他们一会儿声称自己是奥西里斯,一会儿又变成了奥西里斯之子荷鲁斯,在另外的场合则可能化身拉神、克努姆或者哈拉赫特,甚至是奥西里斯的弟弟兼敌人赛特——身份之多变,令人眼花缭乱。

这一点看似不合情理,实际上却反映出了古埃及人的实用主义取向,复杂的身份既能为进入来世多一重保障,还显示出死者对于诸神世界的了解,对于死后复活大有助益。金寿福教授提出,这大概是古埃及版的“知识就是力量”,换言之,对于死后世界知之越多,得到永生资格的可能性越高,自然也就多多益善了。

那么,古埃及人这种独特的生死观是如何形成的呢?我们可以从自然环境和社会背景两个维度中找到线索。

古代埃及素有“尼罗河的馈赠”之称,埃及人对尼罗河既爱又恨,每年的洪水泛滥一方面带来肥沃泥土,提供农业生产的基础条件,另一方面也让他们的生活受到巨大威胁,河中的鳄鱼、两岸的毒蛇令人望而生畏,想要跨过尼罗河这条天然鸿沟,同样需要冒生命危险。

于是,在古埃及人的观念中,尼罗河成了某种生命的隐喻——人或许也像植物一样,在旱季时枯死,等下一个洪水季节来临时,又会从一片荒芜中复苏。但这样的过程并非安稳无虞,凶险的怪兽、捕鱼的大网、狂风大浪都可能使其随时遇险,正如人类泛舟尼罗河上一样。

尼罗河

在社会背景方面,《亡灵书》中的诸多细节都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微妙的对应。如冥界审判庭中有42位陪审的神明,古代埃及的行政组织设置中同样有42个诺姆。在一篇经文中,死者对于自己“耄耋之年”身份的着重强调,似乎从侧面印证了当时人们平均寿命普遍不高的事实。

古埃及人的特殊生死观念以及《亡灵书》的广泛使用,又反过来对人们的现世生活产生影响。看到来世审判中的诸多条款,人们会自觉约束自己的言行,这也成为古埃及在没有完备法律体系的情况下,仍然能够维持良好统治秩序的原因之一。

关于古埃及的死亡观念,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有过一段精妙的论述:“在埃及,不可以眼见的事物却有一种较完满的意义,死从生本身获得了内容。……死在它的无生状态中却仍保持对生的联系,而且籍生的具体想象获得了独立和保存。”

死后的世界迷雾重重,但生者赋予它无尽的想象,并通过《亡灵书》等形式得以长久保存,构成古埃及璀璨文明的组成部分。古埃及人关于来世冒险的观念,还可能对基督教信仰中的“末日审判”等理念产生了影响。在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但丁的《神曲》中,将死魂灵送往“永恒的黑暗、不灭的烈火和不化的寒冰”之处,似乎也与古埃及人最不愿面对的“第二次死亡”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数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再来看古埃及《亡灵书》,其中不乏荒谬之处,但它传递出的丰富历史文化讯息,以及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死亡”这一永恒敌人的勇气,依然值得我们深深为之折服。

《古埃及亡灵书》

(来源:中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