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沉默”的難民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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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敘利亞境內最大的巴勒斯坦難民營。 歐新社資料圖片。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張寧

是否一定要到幼童伏屍于“文明社會”的海灘之上,才會讓人驚呼,難民危機來矣?

其實,早在上個世紀,蘇聯入侵阿富汗,北約動武巴爾幹,美國接連挑起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這些衝突早已導致數以百萬計人口被迫離開家國,顛沛流離。所謂“阿拉伯之春”以及敘利亞亂局又加劇了難民潮,但似乎只是大量難民到了歐洲家門口之後,問題好像才真的成了“問題”。

本文作者張寧採訪阿富汗難民營。

我自2002年起,先後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工作和生活,其間採訪過多個難民營,耳聞目睹辛酸和艱困。然而,在歐美語言為主宰的國際媒體,痛苦的人們卻被視而不見,他們的呼聲被充耳不聞。然而,他們從未沉默過,只是應當為他們的苦難承擔責任的相關方,視他們為“不存在”。這種冷酷,比之饑餓、寒冷、漂泊,或許更加令人絕望與心碎。

黑色幽默:“伊拉克更安全”

沒有人會心甘情願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即便被迫離開,也希望停留在文化和生活習慣較為接近的地方。

因此,自2011年敘利亞危機肇始,敘國居民逃難的首選地是近鄰的黎巴嫩、土耳其、約旦和伊拉克。他們一度甚至認為,伊拉克是相對安全的地方。

在伊拉克的敘利亞難民。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2012年7月,我到距敘利亞邊境僅幾公里的伊拉克西部安巴爾省加伊姆鎮採訪。這座人口2.5萬人的小鎮當時接納了大約2800名敘利亞難民。

在鎮上小學校臨時設立的安置點,沙漠中高達40攝氏度以上的酷暑以及每天僅六七個小時的供電令敘利亞人無比懷念衝突前的幸福生活。在西方媒體看來十惡不赦的巴沙爾政權,曾經全天24小時不間斷供電和提供清潔用水。在伊拉克,敘利亞人卻只能砸碎救援組織緊急提供的冰塊,嚼冰防暑。

當時,尚無“伊斯蘭國”,但其前身“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已然逐漸坐大。因此,伊拉克安全部隊對臨時難民安置點戒備森嚴,所有入營敘利亞人不得擅自離開。

阿富汗難民營中的婦女和嬰兒。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45歲的敘利亞婦女薩米爾感到很不理解,她有親戚居住在加伊姆鎮上,安全部隊卻不許她探親。加伊姆難民營負責人艾亞達赫耐心向她解釋說:“在伊拉克,外國人去任何地方都不安全,我們不能讓你隨意外出。”

怒氣衝衝的薩米爾逕自拿起手機,打給當時留在敘利亞阿布卡邁勒的親戚:“別來伊拉克了,這裡也不安全,還不如在敘利亞被打死算了!”

“從敘利亞來到伊拉克,感覺好像從一個戰場到了另一個戰場。這裡雖沒有隆隆炮聲,但恐怖陰影卻無處不在。”這是另一名敘利亞人艾哈邁德當時告訴我的話。

其時,他不知道,三年後的今天,“伊斯蘭國”令伊拉克更加不“安全”。

難民資格竟有門檻

最近,幾千流亡者在希臘海灘等待難民資格登記的照片吸引了眼球。一般人也許不了解,成為“合格”難民早已有門檻,而且必須達標,才能從聯合國組織和援助機構得到物資、容納和扶助。

阿富汗難民在登記備案。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在阿富汗,由聯合國難民署負責建設和管理的,被稱為專業難民營;難民自發設立的,則被戲稱為業餘難民營。

2010年2月,我到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城東一處廢棄的小商品市場,看到1000多間原本用作店面的5米見長、3米見方的小屋,磚石搭建,鐵皮為門,每間屋擠着一家老小。

這1000多戶難民來自許多人也許一輩子也不會聽說的地名“卡皮薩省塔加布、阿拉賽伊和內賈拉布”三個地區。當時,北約部隊、阿富汗國民軍和塔利班在該省連日激戰,幾千卡皮薩省難民躲到首都,先在公路旁搭帳篷居住,天氣轉涼後,經喀布爾市政部門允許,遷入那處廢棄市場居住。

那日,天氣陰冷,衣衫襤褸的兒童三兩成群,在空地上燃木生火取暖。

53歲的安佐爾·古爾,鬚髮已全白,講述了如下故事:幾個月前,塔利班和北約部隊在他居住村莊附近激戰。塔利班一枚火箭彈擊中古爾家後院。古爾跑去找塔利班交涉,要求對方不要亂打火箭彈。塔利班說,正好我們缺人,你家三兒子跟我們去打仗吧。從此,古爾再也沒有得到三兒子的音信。

巴基斯坦難民營中的阿富汗老人。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由於沒有得到聯合國及阿富汗政府的認證,卡皮薩省難民的難民資格未獲承認。除國際紅新月會組織曾提供少量麵粉和食用油外,沒有得到任何援助。這些人只能靠自己微薄的積蓄維持生活,有的甚至只好去附近居民區乞討度日。

這種情形,數十年間,一直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等地上演。在阿富汗,假如得到國際戰爭寡婦援助項目批准,每戶失去男人的家庭每月便可得到50公斤大米、3公斤乾果、3公升植物油和兩包鹽。

真希望如今在歐洲的邊界和海灘,有關方面能簡化難民資格登記手續,讓需要救助的人儘快得到救助。

愛又如何?

在擅動刀兵、貽禍無窮之歐美的巨大身影背後,伊朗、巴基斯坦這些在自稱是“文明社會”的眼裡“形象不佳”的國度,多年前就曾接納數百萬戰爭難民,為白人老爺的任性默默埋單。

頭頂水桶的阿富汗難民少女。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自20世紀70年代末蘇聯入侵阿富汗起,這個南亞山國先後產生的大約三四百萬難民,主要居住在鄰國伊朗和巴基斯坦。2002年至2003年前後,僅巴基斯坦境內就有200多座阿富汗難民營。我曾踏訪位於旁遮普省的科特·錢德勒難民營。

在這座方圓16平方公里、面積堪比小城鎮的難民營,管理部門為我的到來特地組織了三十名維持秩序的“聯防隊員”。這些人大都是難民中有聲望的人。他們身着統一制服,白衣勝雪,鬍鬚修潔,笑容親切。在周圍滿眼黃泥土坯屋的慘淡色彩襯托下,漂亮的“聯防隊員”多少顯得有些突兀。

採訪過程中,不斷有工作人員和難民小心翼翼地提醒:“先生,是不是需要拍張照片。”有位營內開店的難民熟練地招呼看客過來假裝買東西,同時對我討好地說:“我懂,不要看鏡頭,要自然,就像平時做生意一樣。對嗎,先生?”

難民們深曉讓外界了解其生活狀況的道理,他們不願沉默,希望得到更多關愛。

那日,天空中飄着雨絲,但幾個精力充沛的少年還是用兩根木樁拉上張球網,開始用一隻彩色的足球打起排球,其中一個搶過球,一定要我給他照相。周圍聚集的孩子越來越多。我聽見有聲音在叫:“美國佬,美國佬。”在他們看來,會講英語的應當都是“美國佬”。只是他們或許並不知曉,“美國佬”對他們自己的命運曾經施加過怎樣的影響。

巴基斯坦難民營中的阿富汗兒童。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孩子們的熱情越來越高漲,跟在我身後的小孩有近一個連,一直陪着我的“聯防隊員”也開始壓不住場面。

最離譜的一幕是:一個孩子輕輕碰了一下我攝影馬甲胸口的衣袋,熟練地掏走了我的手機,轉身撒腿就跑。抓住他後,看着他一臉笑容、毫不畏懼的憊懶神情,我也無奈地笑了。那時,我才了解身旁的“聯防隊員”為何手持棍棒。後來,正是靠這些木棒保駕,我才“殺”出重圍,安全回到車上。

那天最後的一個場景是:在雨過天青的慘淡夕陽下,悠閒坐在寒風裡的白須老人。他臉上事不關己的神情讓我驀然驚覺,假如我們不攜手做些什麼,那些叫我“美國佬”的孩子,很快就會和眼前的老人一樣,在絕望的生活中成長、老去,直至離開這個另一部分人終日恬然作樂的世界。他們中的一些,更有可能成為恐怖組織的招募對象……

千千萬萬的難民從未沉默過,不管暗藏何種政治動機,歐洲國家和美國似乎終於開始重視難民問題了。希望能夠看到它們的更多善行,而不是繼續為了自己的訴求和利益,賣力推翻他國合法政府,給這個世界製造更多苦難和不安。

作者簡介:

張寧說,15年的記者生涯,似乎在不斷演繹一路向西的橋段,仍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初級實踐。

2002年至2014年,張寧在10餘年間,五度轉場,先後在巴基斯坦、澳門、阿富汗、伊拉克和香港駐站。儘管從業經驗豐富,遺憾一直未能“沖出亞洲”。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這三個堪稱危險國度的摸爬滾打,令他的肌肉變硬,心腸變軟,略悟生命脆弱而寶貴的意義。

2004年東南亞海嘯、2011年美國撤軍伊拉克、2015年尼泊爾地震……這些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張寧都在現場,見證歷史。可以說,更多時候他的記者生涯與爆炸、槍擊和災難相伴,與此同時,他也試圖找尋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恐怖和異常的答案。

“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仍不安寧,戰亂、恐怖、災難、災害,幾乎無處不在,今有幸借助亞太日報這一新媒體平臺,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幫助朋友們了解己身足跡尚未達到的領域,這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寧說,這些對戰地經歷的回顧,絕無自傲自矜成分,更多地是想和同儕分享內心交織的悲欣,共同為尚在硝煙裡煎熬著的兄弟姐妹祈福。過來人的心從未離去,仍與你們相伴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