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地鸡毛到六个便士:有关中年危机的六本小说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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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的保温杯火了,这个端着枸杞热茶的中年男人,触发了全民对中年危机的焦虑。紧接着,国内刚刚上映的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用美国文艺片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堪称丧到极点的中年故事——一次醉酒后,主人公李意外引发火灾,孩子丧生火海,妻子选择离婚,李逃离故乡、封闭自己,留下的是无法被时间抚平的愧疚,以及无法回避的种种危机。

中年危机,不一定发生在生理学意义的中年,它更多的指向一种心理状态,即人在事业、婚姻、健康、社交等方面体现出的上升困难和焦虑心态。以“中年”命名,体现出了亲历者“上有老、下有小”的尴尬和艰难,青春已逝、身处规约而又欲望勃发的矛盾,以及责任与欲望、安分与逃离之间的强力撕扯。

如果说中年危机是大多数人绕不过的困境,那么它也一定是文学的主题(或背景)之一。围绕这个话题,我们想谈谈下面6本小说,其中有遭遇职业瓶颈的小职员,有丧失艺术灵感的大作家,有平衡不了家庭和事业的女医生,还有用出轨重拾性爱激情的恋人……每一本书都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作者对中年危机的态度的同时,或许也可映照出不同读者的取舍和出路。

《一地鸡毛》:安稳人生就是枕着皮屑、盖着鸡毛

*刘震云 著 *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1-09

《一地鸡毛》是刘震云发表于90年代初期的中篇小说,整个故事围绕着小职员小林一家展开,可以概括为“一块馊豆腐引发的中年危机”。在小说的开篇,刘震云精确地描述道:“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

一天清晨,如愿抢到豆腐的小林着急上班,忘了把豆腐放进冰箱,老婆下班时发现豆腐已经馊掉了,于是两人夹枪带棒地互相指责,并迁出了一长串鸡毛蒜皮的问题——小林指责老婆打碎了七八块钱的暖水瓶,老婆大骂小林碰倒了装饰用的大花瓶。吵得不可开交时,查水表的老头敲门来访,暗示他们不要再偷水,夫妻俩红着脸低下头,终于停止了争吵。

这一天是小林生活的缩影,也是日复一日地循环。夫妻二人身处底层,始终为生存奔波算计。婚后,小林为省钱戒掉了啤酒,老婆连一碗1.5元的炒肝都不舍得吃。直到有一天,有人求小林签批文件,送了小林家一台七八百元的微波炉,才让夫妻二人重拾希望。那一夜,小林与妻子像新婚那样恩爱。入梦后,小林梦到自己在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曾有过凌云壮志的小林和老婆,最终被现实驯服。成功遥不可及,但成功说服自己随大流却更为容易。在一地鸡毛里度过余生,正是无数小林们应对危机的选择。


《人到中年》:哪有什么胜利,挺住意味着一切

谌容 著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80

几个月前,《人物》杂志推出了前麦肯锡合伙人李一诺的采访,她前半生办公司、做慈善、搞教育,还是三个孩子的辣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Facebook首席运营官雪莉·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也是与之类似的人生赢家。这些女性或许代表了一种“大女人主义”的女性成功观,即完美平衡事业和家庭。实际上,要想实现这个标准困难重重,在《人到中年》这本小说中,作家谌容为读者真实地展现了这种困境。

小说中的陆文婷是一位从业18年的眼科大夫。大学毕业分配到医院时,医院规定4年内不准恋爱,24小时都要待在医院。其他毕业生叫苦不迭,陆文婷是个例外,她恨不得把48小时都献给医院。后来,陆文婷遇到了一个温柔的病人傅家杰,两人在陆医生住院医期满后迅速结婚,育有两个可爱的孩子。

人到中年,陆文婷成了医院里技术最精湛的眼科医生,颇受病人的尊重。但她没有背景、只懂工作,18年来不被提拔,是最辛苦的门诊大夫;丈夫与她惺惺相惜,但是没时间承担家务,陆文婷面对饿到哭闹的孩子束手无策,只能买几个冷烧饼充饥。

职场的挫折、家务的繁重都没有磨灭陆文婷的事业心,即使家里没有书桌,她也会伏在地上挑灯夜战,想与世界最先进的医疗技术接轨。最终,在18年的重压之下,陆文婷积劳成疾,在一上午做了三场手术后突发心肌梗塞,陷入了漫长的昏迷。曾经的陆文婷是医院的顶梁柱,而病床上的陆文婷只是“一茎瘦草”。结尾,她终于醒来,却只能“靠在丈夫臂上,艰难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这个瘦弱的背影让人不禁感叹,在中年危机面前,想要平衡事业与家庭的女性也许并无胜利可言,有时候,挺住意味着一切。


《逃离》:在逃跑与回归之间腾挪自由

*[加] 艾丽丝·门罗 著

李文俊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6-10

家庭主妇们虽不像陆文婷身在职场,但也会陷入另一种中年危机。对此描写最为精到的,是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终其一生,门罗的首要身份都是家庭妇女,只有在料理完孩子和家务后,才能得空在碎布片、缝纫机上写作。她善于从自己、母亲、朋友和邻居身上寻找灵感,探寻家庭主妇们的危机时刻,以及逃离危机的心路历程。门罗获奖小说集《逃离》中的同名小说就讲述了一个这样的故事。

小说的女主人公卡拉年轻时与男友克拉克私奔,未婚同居多年。住在一起后,卡拉发现,克拉克脾气火爆,动辄怒火冲天。不发脾气的时候,“他会死死盯住电脑屏幕,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面对男友冷热交织的暴力,卡拉厌倦不堪,在日复一日喂马遛马的琐碎生活里,她看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卡拉精心策划了一场逃离,进行得相当顺利。但上了公交车后,卡拉突然后悔,她发现即使逃到了外乡,那里没有熟悉的一切,又与自己有何相干?她于是放弃逃离,主动回到了暴脾气男友身边。回来后,卡拉表面与往常无异,只在傍晚时独自漫游。漫游的时刻与地带是独属于她的空间,在那里她发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

门罗用平淡的文字传达了这样的信息:女性可以栖息在现实的生活和理想的自由之间,打造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从中发现真实的自我。作者将卡拉的去而复返比作林子中的秃鹫,“一开始,它们只是蹲在枝子上,晾干自己厚实的羽翼……再过上一两天,等它们恢复过来了,便会往高空飞去,盘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树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时才回到熟悉的枯树上来。”


《失乐园》:性到中年,困境重重

*[日] 渡边淳一 著

竺家荣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4-06

在职场之外,婚姻和性爱遭遇中年,或许也面临着种种挑战和困境。日本作家渡边淳一的知名小说《失乐园》展现了中年婚姻的种种问题,被日本文坛誉为“震撼心灵的划时代杰作”,一度成为日本婚外恋的代名词。

书中的女主角凛子典雅高冷,是一个人如其名的书法老师。凛子的丈夫是医院的主任医师,在外人眼中,两人郎才女貌、令人羡慕。实际上,凛子长期遭受丈夫的冷遇,处在婚姻破裂的边缘。一次宴会上,凛子偶遇有妇之夫久木,两人迅速坠入火热的情欲之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活力。在这段关系中,久木对深爱自己的妻女无比内疚,对指责自己的同事倍感无助。二人最终选择自杀,“当他们在快乐的巅峰饮毒自尽时,他俩紧紧相拥,微笑着迎接了死亡。在遗书里,他们对家人带来的痛苦深表歉意。”

渡边淳一用死亡表达了对出轨的不赞成,但他同时也在质问:“那曾经倍受祝福,彼此也坚信不移的爱情为什么这么短暂而残忍地消失了?”如何重拾伊甸园中的纯爱与信任,如何在天堂坠落后经营俗世情感,或许是每一个现代人都在寻找的答案。


《死于威尼斯》:如果欲望拯救不了激情

[德]托马斯·曼 著 钱鸿嘉、刘德中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05

在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中,有一位人到中年、丧失活力的50岁大叔冯·阿申巴赫。刚过完50岁生日,阿申巴赫明显感到体力下降,需要用午睡恢复体力,即使每天用冷水淋浴胸口和后背,依然缺乏活力。当写作成为每天都在重复的斗争时,他开始担心自己无法完成艺术家的使命,并迅速被恐惧感淹没。

一次偶然的机会触动了他外出旅行的心思。他迅速收拾好行囊,奔赴威尼斯度假。在海滨浴场,阿申巴赫与一个名叫塔齐奥的十三四岁波兰美少年邂逅,少年在他眼中就是美的化身,引发了他的迷狂。阿申巴赫甚至不顾当地开始流传的霍乱,坚持去浴场,只为每天多看少年一眼。在感染霍乱临死之前,穿着花里胡哨的中年作家看到美少年“一边自己放开了按住胯部的手,向前伸出,飞向了充满希望的天空”。原来,少年是死神的使者,而非美的化身。

这个故事带有强烈的宗教和神话感,表现了中年艺术家的艰难处境和努力挣扎。当人到中年的“西西弗斯”厌倦了日复一日的劳作,迎接他的或许并不是上帝或美神的亲吻,而是山顶滚落的巨石。


《月亮与六便士》:追寻自我,疯癫余生

[英]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著 傅惟慈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08

《月亮与六便士》与《死于威尼斯》相仿,都讲述了艺术家寻找灵感和激情的故事。不同的是,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更加愤世嫉俗,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正是他的原型。

在小说中,40岁是思特里克兰德人生的分界线。40之前,他是个默默无闻的伦敦证券经纪人,有着平凡优裕的生活;40岁后,他抛弃妻子,突然着了艺术的魔,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把生命全部注入画布和颜料。在思特里克兰德眼中,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穷尽一生的艺术信仰是否明明如月,更不会对地下的六便士低头拾起,女性只是绘画模特,连一管普通的颜料、一幅廉价的画框也不及。

对思特里克兰德而言,克服人生危机的方式就是投身艺术,在自己的疯狂幻想与现实创作间往返,通过创作释放天性、满足欲望。小说最后写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倾尽心血在四面墙壁上作画。“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勿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