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逢尧
又是一年清明,故乡的梨花送来了九泉之下母亲的淳淳之音,那丝丝如涓的古道,如一道深深思念的河堤,构筑着逡巡于我眼帘内多年来的泪水。
母亲离开我们三十多年了,而我至今一直认为她还匍匐于乡间泥泞的小道与那充满浓浓烟灰的茅草屋里,这些年我的思母之情一直停留在这深深的记忆中,从这里去寻找着我的童年,我的欢乐与往事。
一个诗人说过:童年的记忆是一生的记忆。记忆中的老屋,土墙草舍,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是太祖爷留给子孙们的家产,父亲是家中长子,于是就顺其自然地继承了这份奢华的祖上遗产。老屋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记忆,尽管那时候家境贫寒,常常是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但由于有母亲健康的身影,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留下的怀恋是刻骨铭心的。
每年秋收后,我们家就用碾下来的小麦秸秆,给老屋翻新修缮一次,也不是整个屋面都能全部翻新的,仅仅是因为部分麦草脆烂或鸟儿叼啄后留下洞穴漏雨才补上,孩童时因经历过多漏雨的折磨,修补房屋倒成了全家最幸福的那一刻;而前墙一直是处于裂痕与倾斜中,于是邻居房内叔伯们帮忙找来几根木棍顶上。清文宗咸丰十年的老式农家草屋,那是太祖爷弃文从武参加了太平军做了师爷,为保家室安稳而构筑了这栋具有黄河故道民风土房。期间经历了多次朝代更替,加上每年黄泛平原上洪水泛滥的浸淫,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记忆中阳光从低矮的前墙小窗射进小屋时,像一束雄浑的光刀,挥斩小屋的黑暗;唯一能够透气的窗户,就是在屋后啄了个三角形的小洞,小时候很好奇,常常爬到床上从这个三角小洞向外眺望,屋后一直是浓密的树林,没有蓝天白云,但时有鸟语叶香,也会发出哗哗啦啦悦耳动听的响声。老屋最值钱的是那扇有百年风骨单扇楠木门,门上清晰地留下几个子弹空,很小时候爷爷就告诉我们,太祖爷是老私塾先生,家里有点积蓄,辛亥革命期间,军阀混战,土匪流氓横行乡里,那些弹孔就是当时一帮土匪抢劫我们家留下的。
废黄河流域夏季常常是暴雨连绵不断,当暴风雷雨交加时,我们感觉整个屋子都在晃,兄弟姊妹都很小,到处找碗盆等雨水,外面雨停了,而屋内的水却一直下个不休,老屋吱吱呀呀地摇摇晃晃。天晴了,还有一群呢喃燕子,飞到屋檐下,筑了巢,唧唧喳喳地与我们一起欢唱。老屋门前有颗大槐树,茂密如硕大无朋的伞,写满了我童年的欢歌与笑语,每年夏季我们都会在树荫下乘凉,与蝉鸣鸟啼一起聒噪,听邻居阿婆给我们讲月亮娘娘与玉兔的故事,那时候,我们一直遥想月亮上的玉宮,遥想缤纷多彩的银河。
老屋情深,那是记忆中最美满的家,尽管童年充满着辛酸与惆怅,最让我难忘的是母亲那不知疲倦的身影,那一锅热气腾腾黄亮黄亮的玉米饼,和那一锅萝卜炖肉的油香。黄河故道两岸饮食习惯是吃煎饼,每家当然都少不了有一盘石磨了,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我家小院中的那一盘厚重的石磨。由于家里姊妹多,外祖父专门请了北山朋友石匠定做的一个巨大的石磨,一般一个人根本就推不动。我母亲人很高大,又很有忍耐力,每天夜里2点多钟一个人就起来推磨了,石磨半夜里常常发出那种吱吱哎哎声,那就是母亲一个人艰难地推磨声,有时候她半夜实在推不动了就会叫上我,拿半个苹果或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哄着我,让我助推一下。我当时是迷迷糊糊的,由于人还矮小,经常会把推磨的棍放到磨浆上了,也是因为有我稍微助力下,母亲就推得更快了。推完我就接着去睡觉,母亲便到锅屋进行烙煎饼,等到天快亮,我们起床上学时,母亲便会把厚厚一叠煎饼叠好了,用纱布包好,父亲开始用自行车送我去学校,这样的日子一直反复多少年,曾没有看到过母亲感觉到劳累与烦恼。那些年,我母亲也只能是30多岁,记忆中的她永远都是在沉重的石磨上,步履盘缠中走过了她的青春时代。
母亲年轻时候歌唱的很好,村里很多女孩子们都会涌到我们家,跟母亲学唱歌,老屋也因此常常焕发着青春的气息。在母亲病重期间我还录音过,她那清脆悠扬的歌声时常盘旋在我的耳边。有一年,我们母亲大概32岁左右,她用一年的辛劳养了一头肥猪,父亲带到集镇上卖掉了,换回来的钱在还给村里集体欠款和邻居家借债时还剩余点,父亲就给母亲买了件新衣服,回家后,母亲说什么也不要,让父亲立刻赶回去退掉换成小孩的衣服,父亲劝母亲留着自己穿,可母亲说穿在孩子身上比穿在我自己身上要舒服。在母亲再三的要求下,父亲只好给我和哥哥分别换了一件红色背心,清晰记住那时候的快乐,好像人生第一次知道新衣服是漂亮的,孩童时能有一件时尚绚亮的新衣服,别提是多么高兴的事情了,而记忆中,母亲永远都是穿着那一身打着斑斑驳驳补丁的旧衣服,直到她离开我们的那一天。
父亲是小学老师,每年学校里会买一批儿童书,特别是绘本小人画册,父亲会将书先放在家里让我们看,喜爱看书小朋友就会和我交朋友,我很小时候就结交了一大批童年小朋友,那时候农村文化娱乐的生活就是看电影,农村没有电影院,都是晚上在露天的社场上放映的,镇上电影也都是在周边村上循环放映。有一次晚上我去邻村看电影,一个小朋友悄悄给了我一把落花生,回家后,我把此事告诉了母亲。当电影循环到我们村上放映时,母亲就让我把那位小朋友请到家中吃饭,母亲说可以多找几个一起陪伴,小孩子长身体,要多吃饭才会长得高。后来每逢电影循环到我们村上时,母亲都会提前安排晚餐,她一般不去看电影,就会在家里擀面条,炒上几个农家菜,等我们电影结束后,她准时地在家里摆上一桌丰盛的农家饭菜等着我们,那时候家里没有存粮,也没有钱,主要靠父亲每月十几元的工资,还有我外祖母外祖父的救济。每个月都会有一场两场电影来我们村里放映,母亲一直坚持这样多年,到我家吃饭的同学由开始2-3人,后来升级到10多人了。那些年,母亲是35岁左右。
后来上了中学就到外地住校读书,基本都是周末才回家,无论什么时候回家,总是看到母亲在翘首以待地等着我,母亲早已做好了我最喜欢吃的饭菜。有一年夏季,母亲身体真的是出问题了,由于家务沉重及劳作的艰辛,积劳成疾后营养跟不上,医疗落后等原因,在乳腺癌2次手术扩散后,只有躺在床上了,那一年她刚刚40岁。
母亲倒下了,我也一下子长大了,有一天下了晚自习,已是晚上十点多,我一个人走在黑暗的操场上,一时无所适从,甚至怎么也不能安睡,于是我悄悄地骑上自行车回家。当时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我凭着感觉飞越穿过长满芦苇与荒草的宽宽黄河故道,有时候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席卷着一大片芦苇倒向我,偶尔还有芦谷鸟哀哀啼啼的鸣叫,我脑子一片空白,拼命地蹬着车,一口气跑30多里,到村上时已是夜里11点多了。一到家,看到脸色苍白的母亲虚弱地躺在床上,昏暗灯光下,父亲请了一位当地半仙写了个字符,燃烧在碗里,然后加上半碗凉水让母亲喝下去,他说这样咒语可以驱出母亲身上恶魔,病很快就会好的。
当时母亲术后化疗不彻底,癌细胞扩散到脑部,母亲常常头痛嚎叫不止,甚至有时候会说糊涂话,偏僻边远的农村医疗相当落后,只有听天由命了。我当时十分想制止此事,但为了母亲能够早日康复,又别无选择也只能顺其自然。我看到少气没力的母亲突然从床上爬起,一咕噜把一碗烧着纸灰的凉水喝下去了,母亲对生命是那般热爱与如此的渴望,也是源于她的舔犊之爱使命没有完成。母亲看到我回来,从床上趔趔趄趄站起来,扶着墙走到锅屋给我炖了一碗荷包蛋,说这么晚肯定饿坏了,快吃吧。那时候农村看望病人最好的礼物是鸡蛋,所以家里有几十个亲邻们送来的鸡蛋,母亲把碗端到我手里时,我当时是吃不下去的,又无法表达那种情感,只有对着碗,用筷子拨动着,数了下一碗里竟然有14个荷包蛋,当时,我没能抬起头,看着荷包蛋,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记忆中母亲并非是那样柔弱,甚至是十分强大有力,有一回我哥哥跟几个小朋友去拾清,被村上最凶悍的看庄稼壮汉盯上了,由于他年龄最小跑得慢,结果被这个壮汉追上爆打了一顿,我母亲听说后,没有丝毫犹豫,只身冲到那个壮汉的面前,进行痛斥,几乎和他动手了。还有一次,母亲术后的化疗最体弱期间,一个邻家成年弟兄俩追打尚未成年的哥哥,躺在床上的母亲听到后,奋不顾身地跑过来,紧紧抓住他们衣服,拖着他们不松手,他们无论使多大的劲都没有掰开母亲的手,那时候母亲已是卧病不能起床,自己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那种力量与勇气.....
这些年始终都不敢回想这一幕,那故道淳朴的母爱犹如雨后芦苇,有声有色地轻抚着曲曲折折的河床,那低矮沧桑的老屋,写满了我母亲那一代人青春的苦楚与泪光,母亲的记忆宛如一首吟唱千秋的故道牧歌,无时不刻地演奏着我噙着泪水的心弦。母亲犹如一柱永不谧灭烛光,若隐若明地照亮着我,她那温存善良、不计得失、不求回报拳拳之爱如同甘甜玉露滋润着我,她那无畏凶恶、正直善良的爱让我们学会了坚强,学会明辨是非、学会了知恩图报。
岁月如棒子米,一粒一粒地流淌在故道的河涧里,记忆的老屋尽管狭小灰暗,因为有了一个健康慈爱的母亲,我的童年就充满了无限乐趣与温馨。母亲,您的一生与故道一样的沧桑,但您亦如那朵朵梨花般斑斓,每至春归,九曲回肠的几百里黄河故道上漫山遍野的梨花,就是我每年写给您的最美诗章,清澈缓缓流淌的河水就是我那一行行思念您的热泪。您常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您长眠于长满祧李菲芳的故道河床上,终于不用担忧了,壮观的楼房吟诵着老屋的记忆,依稀中回荡着您那清新的笑语与沁人心脾歌声,您那永不消逝的嘱咐,那魂牵梦绕的呼唤始终盘亘在我的心际间,母亲,您是我心目中那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着我的每一天、每一刻。
如今,新农村建设与废黄河生态开发,让昔日贫瘠的苏北乡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幢幢拔地而起楼房,一村村梨花如海的现代农业,每至春归,莺歌燕舞,没有人记得起那个平凡善良诲子不倦的母亲,已在这里静静地安详地沉睡了30多年。当我再次站在这片土地上时,突然发现,母亲原来竟是那么睿智聪慧,尽管她的人生是如此短暂,却没有留下她一丝一毫的遗憾,她把所有的美好与记忆都留给了我们,让我们如此这般深深地怀恋着她,思念着她。每至此,我的脑海里也总是浮现唐朝诗人李商隐那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流芳千古的名言,正是写尽了我母亲最平凡、最质朴的一生。
(来源:亚太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