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妮·凯斯、安格斯·迪顿】
《杜恩斯伯里》漫画的某期以B.D.和他的朋友雷为主角,雷声称黑人和拉丁裔群体之所以对绝望的死亡免疫,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于痛苦和失去。B.D.讽刺地称这种免疫力为“黑人的特权”。
这真是颇具讽刺意味,因为正如中年黑人在生活的许多方面都没有特权一样,他们在面对死亡的风险时也没有任何特权。
在过去25年里,至少直到2013年,非洲裔美国人并没有像我们在白人人口的记录中看到的那样,出现绝望的死亡的人数暴增的情况。不过,在更早一些的20世纪,由于霹雳可卡因和艾滋病的泛滥,黑人早已遭遇一场死亡危机。这场危机发生在低技能黑人工人大规模失业之后。内城区的制造类和交通类工作纷纷消失,导致了社会动荡和大批人口失业,以及家庭和社区生活解体。
这个故事与过去25年中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群体经历的一切有许多相似之处。当劳动力市场向不利于那些拥有最低技能的工人转变时,黑人首先出局,这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技能水平低,部分是因为长期存在的歧视现象。几十年后,长期受到白人特权保护,但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成为第二批受到打击的对象。
在两个故事中,有关危机的起因的争论也非常相似,一方认为由于缺少机会,另一方则认为由于道德沦丧。因此,几十年前在黑人身上发生的一切与今天白人的遭遇相比,或许更多只是时间不同,而不是本质不同。
我们将更详细地对此加以阐述,但像往常一样,让我们先从数字开始。
有关黑人和白人死亡率的事实
下图显示了1968年以来,45~54岁的黑人和白人群体的死亡率。黑人死亡率下降的速度快于白人,不过他们死亡率的绝对值一直高于白人。这种情况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一直没有改变,当时黑人的中年死亡率与白人相比,达到令人震惊的2.5倍。
图片来源:《美国怎么了》
虽然黑人和白人死亡率的差距不断缩小,但在不同时期,这种缩小的速度不同。20世纪60年代末,白人死亡率的下降趋势因吸烟而停滞,使这一差距迅速缩小。到20世纪80年代,则轮到黑人死亡率的下降趋势出现停滞。这一时期,黑人社区面临严重的艾滋病疫情。
从1990年起,黑人死亡率恢复下降势头,因此,当白人死亡率在20世纪90年代末停止下降后,二者的差距又迅速缩小。虽然黑人与白人死亡率差距缩小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如果这更多地源自黑人死亡率的下降增速,而不是因为白人死亡率的下降停滞,无疑将更令人欣喜。在上图的最右侧,黑人的中年死亡率也开始停止下降并掉头上升,我们随后也将对这一点再次进行讨论。
上图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却非常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在图中反映的整个周期内,黑人的死亡率持续高于白人。总体而言,黑人的境况比白人更差。如果单纯比较死亡率的下降速度,黑人的速度快于白人,因此有人可能会根据这一点得出结论,认为黑人比白人“做得更好”,即使他们的绝对死亡概率更高。
我们将始终尽最大的努力非常清楚地区分我们谈论的是死亡率水平还是死亡率的变化(进步)。根本而言,死亡率水平,而非其变化率,对人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死亡率上,白人依然占据明显优势。即使白人死亡率上升,白人和黑人死亡率之间的差异仍然十分明显:2017年,黑人死亡率仅仅比白人在40年前的死亡率略低。
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前面的漫画里B.D.会觉得奇怪,从所有衡量健康的指标(无论是变化率还是总体水平)来看,居然不是黑人的生活质量更差。
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是,对生活某一方面权利的剥夺通常伴随着对其他方面权利的剥夺。不同群体之间的健康差距通常伴随着这些群体之间在社会、经济和教育水平方面的差距。在美国,黑人更可能生活在贫困之中,更不可能拥有学士学位,并一直遭受歧视。因此,在黑人全因死亡率下降之时,白人的死亡率却在上升,这一点确实既不寻常,又令人惊讶。
当今“绝望的死亡”流行病对黑人和白人的影响
21世纪初期,黑人死亡率下降的速度之所以快于白人,其主要原因是黑人没有遭受药物过量使用、自杀和酗酒流行病的侵害。
下图显示了1992—2017年,在45~54岁的白人(黑线)和黑人(灰线)中,出现的绝望的死亡数量。正如我们看到的,是否拥有学士学位对死亡率有很大影响,因此我们将黑人和白人按照是否拥有学士学位进一步区分为两个队列。
图片来源:《美国怎么了》
无论有没有学士学位,黑人中年的绝望死亡率在25年内均持平或下降,同期白人的死亡率则有所上升,特别是那些没有学士学位的白人。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是否拥有学士学位对死亡率的影响均非常显著。
最近几年,黑人的死亡率也开始逐年上升,这是目前的阿片类药物泛滥与黑人社区早期的毒品泛滥共同作用的结果。
当前的药物过量使用流行病是由芬太尼引发的。芬太尼作为一种阿片类药物,比海洛因毒性更强,也更加危险。此前在黑人中流行的毒品使黑人社区拥有大量长期吸毒但社会功能稳定的瘾君子。然而,随着毒贩开始将芬太尼与海洛因和可卡因混合,这些长期吸毒的瘾君子开始死亡。这些瘾君子并不知道,原本安全的剂量用在混合毒品上会变得致命。
从黑人全因死亡率的低点(2014年)开始算起,涉及合成毒品(例如芬太尼)的死亡率上升是导致45~54岁黑人中年死亡率增加的原因。在这些增加的死亡案例中,大约一半涉及合成毒品与海洛因的混合使用,另一半涉及与可卡因的混合使用。此外,心脏病死亡率之所以停止下降,也可能与药物致死有关。不过,在上述情况出现之前,现行的流行病仍然是白人间的流行病。
无论是在前些年黑人的死亡流行病中,还是在目前白人的死亡流行病中,与药物过量使用和酒精肝相关的死亡数字都相当高。但自杀死亡率在这两场流行病中不太一样,相对于白人美国人来说,非洲裔美国人自杀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黑人的中年自杀率在过去50年里变化不大,目前大约是白人自杀率的25%。这个比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年龄而变化,但黑人的自杀率大大低于白人是长期存在的现象。早在1897年,埃米尔·杜克海姆就在他有关自杀的基础性研究著作中提到过这一点。
对于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目前尚没有得到普遍认可的解释。乔治·辛普森在为杜克海姆著作的英译本写序时,曾总结了杜克海姆的观点,即“系统的压迫和相对贫困,迫使个体适应了我们每个人必然面对的苦难和悲剧”。他还指出另外一点,而这一点在今天仍然有意义,即黑人较低的自杀率表明,相对贫困本身并不是自杀的原因。
非洲裔美国人的绝望
我们认为,20世纪中叶后,内城区非洲裔美国人的遭遇预示了21世纪发生在白人身上的一切。著名社会学家威廉·朱利叶斯·威尔逊在他于1987年出版的《真正的穷人》一书中,讲述了更早的那个故事。
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内城区的非洲裔美国人受雇于制造业和交通业等“旧经济”产业。随着战后国际竞争加剧,制造业向服务业转变,以及城市从制造业中心向行政管理和信息处理中心演变,非洲裔美国人在他们取得最大进步的领域遭受了巨大打击。他们的故事中充斥着失业和社会解体。
据威尔逊所述,生活在城市里的黑人受雇的主要领域“在面对一些变化时极为脆弱,如结构性经济变化,例如,从制造业转向服务业,劳动力市场日益分化为低工资部门和高工资部门,以及技术创新和制造业迁出中心城市”。
面对这些变化,加之《公平住房法案》的通过,受教育程度更高和更成功的非洲裔美国人开始搬离内城区,留下越来越呈现一系列社会病态的社区,包括黑人家庭的逐渐解体,以及随之而来的犯罪和暴力。
妇女因缺乏可结婚(有工作的)伴侣而未婚先孕,然后非婚生子。正如迈克尔·杨更早预测的那样,社区逐渐失去最有才华和最成功的人,这些人纷纷搬离内城区。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黑人来说,一系列民权法案的通过也推动出现这种现象。
曾经的内城社区包括专业人员和体力劳动者,即同时拥有受教育程度较高和较低的人,但这些社区不但逐渐失去了成功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人,还逐渐失去有工作的人。这对社区,特别是对社区中的年轻人造成了负面影响。
威尔逊将内城黑人社区面临的问题归因于“劳动力市场大范围的有害变化,以及由此产生的空间聚集和这些地区与较富裕黑人社区的隔离”。在谈到今天出现的类似现象时,经济学家拉格拉迈·拉詹曾指出,富有才华、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正不断向飞速成长和成功的高科技城镇聚集。
20世纪80年代,非洲裔美国人的内城社区经历了一场霹雳可卡因危机。霹雳可卡因的泛滥与目前阿片类药物的泛滥既有不同,也有相似之处。霹雳可卡因非常便宜,并且能够迅速带来快感,人们非常容易上瘾。由于那些瘾君子急需钱,以获得下一次快感,所以犯罪率不断上升。随着毒贩们为争夺街角的一席之地而争斗,年轻黑人的死亡率激增。
尽管目前仍有人买卖霹雳可卡因,它仍然在为害一方,但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霹雳可卡因的流行热潮已基本消退。人们对其为何会消退仍存在争议,但下列原因起到了一定作用,即曾经迷恋霹雳可卡因的人逐渐变老,以及年青一代因为目睹它破坏了家庭成员和朋友的生活而对其心生厌恶。
近期的研究表明,霹雳可卡因依然阴魂未散,它永久性地增加了内城区的枪支数量。而且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它曾经的泛滥也导致滥用芬太尼死亡率的上升。
某种流行病之所以泛滥,往往有深层次的原因,而不仅仅因为直接诱因。无论是20世纪80年代在美国内城区随处可以买到的霹雳可卡因,还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后白人社区中越来越多的阿片类处方药物,一概如此。
导致这两种情况出现的根源,是面向劳工阶层的工作永久性消失了,正如20世纪70年代美国北部城市中的黑人,以及更近期美国各地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所经历的那样。随着经济全球化、技术革新、员工医疗成本不断上升,以及制造业向服务业转变,企业大量削减受教育程度较低的员工数量,首先受到冲击的是黑人,随后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
在这两种流行病中,能够缓解心理或生理痛苦的药物以(相对)负担得起的价格摆在了那些渴望逃离的人群面前,似乎为他们提供了急需的避难所。
在霹雳可卡因流行期间,内城区几乎没有任何合法的上升通道。同样,在阿片类药物危机中,轮到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他们中的许多人看不到光明的经济前景或者生活方面的光明前景,于是他们正成为药物、酒精和自杀的牺牲品。
当然,我们也不应该夸大这些相似之处,特别是在比较曾经的黑人和今天的白人时。绝望的死亡中包括自杀,而自杀率在不同种族中存在显著差异。
人们普遍认为,非洲裔美国人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不幸遭遇源于黑人文化的失败。哈佛大学社会学教授丹尼尔·帕特里克·莫伊尼汉从1977年至2001年一直是代表纽约州的民主党参议员,他还曾担任约翰逊和尼克松政府的顾问。1965年,他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报告—《黑人家庭》。在报告中,他认为非洲裔美国人社区的核心问题是缺失父亲的家庭,并将问题的根源追溯到奴隶制。
政治学家查尔斯·默里也在《失去的基础》一书中提出,这种社会病的根源并非缺乏机会。他还提出一个观点,即那些旨在对抗贫困的福利政策正在产生破坏作用,并助长懒汉行为。默里在其新书《走向分裂》中,将当前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群体的许多问题归因于自身的道德沦丧,尤其是勤奋精神的丧失,即人们不再对谋生或养家糊口感兴趣。
在《美国怎么了:绝望的死亡与资本主义的未来》第十一章中,我们将对劳动力市场进行研究,并将证明默里的文章无法解释最近在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群体身上发生的一切。如果人们退出劳动力市场,那么工资应该上涨,但是在20世纪后期到21世纪,工资水平和就业人口数量同时下降。这清楚地表明,问题的根源是工作需求下降,而不是供给下降。
对于较早发生在黑人身上的故事,我们支持威尔逊的观点,即“有关贫困阶层生活和行为的保守论断不够有力,因为它缺乏直接证据,并且它们似乎互为因果。换言之,它们通过对贫困阶层行为的解释推导其文化价值,然后又以这些价值解释贫困阶层的行为”。
《美国怎么了:绝望的死亡与资本主义的未来》,
[美]安妮·凯斯、安格斯·迪顿 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