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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是傍晚，也是新冠疫情的末期，我躺在床上看一部新出的自然纪录片。该节目名为《完美星球》，由大卫·爱登堡爵士担任旁白。
我看着一只火烈鸟的红色眼睛，仿佛一个熔化的湖围绕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瞳孔。现在，我看着无人机镜头下的一大群火烈鸟，那是经典的俯拍镜头，我哥哥称之为“上帝视角”。在这些画面背后，一支管弦乐队营造着氛围，赋予这些珊瑚粉色的鸟儿一段超凡脱俗的E小调主旋律。
自然纪录片从未如此受欢迎过，因为在艰难时期它们可以帮助人们轻松地逃避现实，我观看《完美星球》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在每一个片段中，爱登堡那舒缓而慈爱的声音引导你看完一个简单的动物生活故事。与此同时，你可以欣赏到壮丽而空旷的风景，以及大特写镜头下非人类世界的丰富色彩和纹理，它们就像烟花一样在你敞开的脑海中绽放。这种效果令人敬畏，但也出乎意料地让人放松。屏幕上也没有麻烦的人类来破坏氛围。
我们在以创纪录的数量将鲨鱼、企鹅和狮子引入家中。据BBC报道，“在过去的3年里，超过10亿人观看了《地球脉动》第二季和《蓝色星球》第二季。”这些系列是由BBC自然历史组（Natural History Unit，简称NHU）制作的，至少自2006年的《地球脉动》以来，该部门一直是高水准自然纪录片领域无可争议的领导者。NHU今年将在洛杉矶开设办事处；与六家流媒体服务、网络和有线电视频道签订新协议；目前正在制作20多个项目，包括将于2022年亮相的《地球脉动》第三季。NHU负责人朱利安·赫克托（Julian Hector）表示，所有新的流媒体服务之间的“大逃杀”式争夺战已经“为自然历史创造了完美的市场环境”。
《我们的星球》剧照 图片来源：Netflix
在红遍网络的一组镜头中，一只小鬣蜥从威胁它的蛇身边跑开；另一组画面中，伴随着汉斯·季默的配乐，蝠鲼在大海中翱翔——NHU的制作无人能及。也许最能证明其影响力的是它被模仿的方式。《完美星球》看起来和听起来都像是NHU系列，但它是由Silverback Films制作的，该公司的领导为NHU前员工。Silverback还为Netflix制作了一部名为《我们的星球》的系列剧，这部剧不仅标题中包含了“Planet”，而且也是由爱登堡担任旁白。
无论是通过NHU自己的纪录片还是仿制品，这家公司已经在为这个快速城市化的星球上的数百万人定义自然。因此，它所讲述的故事，它所使用的技术，以及它所创造的世界都值得我们审视。在许多方面，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挑选最令人惊叹的镜头，并将人物从画面中删除，NHU由此创造了一个未受破坏的平行宇宙，它有着不可否认的魅力——既美丽又难以接近。
回到我的卧室，我看着灰熊在一个清澈透明的湖里游泳，湖水被墨绿色的针叶树环绕着。也许火烈鸟和熊之间有某种主题上的联系，我已经忘了，但我感觉很好。知道这些熊在某个地方，过着它们最好的生活，这是令人振奋的。看到它们如此清晰、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眼前，它们毛发上抖落的水滴在极北之地的阳光下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让人深感心满意足。
《我们的星球》
这些节目里有些东西是极度真实的，部分是因为它们采用了一些特殊手段。一个公开的秘密是，用来近距离拍摄动物的长焦距镜头几乎不可能实时录下声音。因此，狮子打开瞪羚胸腔时的潮湿的嘎吱声，鸟儿的嘴合上时的中空咔哒声，冰川崩解时的呻吟和呜呜声——这些声音通常都是单独录制的，甚至是由音效艺术家制作的，然后添加到素材中。
这些音效，加上几乎所有高端野生动物纪录片都会添加的管弦乐，为屏幕上的小片段定下了情感基调。海鸟在表演求偶舞蹈时，应该是庄严的还是滑稽的？音乐会告诉我们。在捕食者和猎物的交互关系中，我们应该支持谁呢？听一听那恐吓的琴弦。
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电影与媒体研究教授阿伦达·张认为，这些纪录片中无处不在的管弦乐“令人恼火”。使用环境声音，即使必须单独录制或操作才能听到，也可以让观众对非人类世界有更真实、更完整的理解。“使用环境声音给观众留下的，不是备感无聊的空间，而是安静沉思的空间，”张教授表示。它更好地复制了亲眼看到野生动物的体验。
不仅仅是声音让这些纪录片显得更真实。他们使用了目前绝对最高分辨率的摄影机，阿伦达·张称之为“军用级镜头”。因此，这些影像放到任何时新的电视上播放都一样的无比清晰。特殊的技术，如慢动作、延时和水下拍摄，捕捉到了你根本看不到的细节。大多数纪录片系列至少会有一个夜空的长曝光镜头，这种技术呈现的星星和银河系是你以肉眼永远不会看到的，无论你离人造光有多远。我特别着迷于这些纪录片的镜头景深，那确实是非人类的。在屏幕上，我可以看到前景中鸟儿身上的片片羽毛和远处的山峰——二者都很清晰。这种效果是不可能通过我们柔软、不完美的生物眼睛达到的，我躺在毯子下观看的影像在很大程度上比现实生活更美。
《完美星球》剧照 图片来源：Silverback Films
在这个高光泽版本的自然中成长起来的观众，可能会很难联接或欣赏真实的世界：一个充满奇迹和美的地方——但也有泥泞、寒冷、炎热、蚊子叮咬，以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远处难以看见的动物实际上什么都不做。我为什么要跑到外面去应对这一切呢，如果我可以窝在床上，啜饮着气泡水，近距离观察非洲狮舌头上的味蕾?
这一点和色情有一个很诱人的类比。经常观看那些很有魅力的人夸张而激烈的性爱视频，可能会让一些人失去与一个不完美的、有血有肉的人在干草中打滚的乐趣。就自然历史纪录片而言，我们需要让更多种类的野生动物和更多种类的自然——包括我们城市和后院的自然——变得性感。在英国，NHU那些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系列纪录片与NHU制作的关于英国野生动物和职业生态学家的节目都放在电视上共享，这大大丰富了英国公众的自然历史视频食粮，但美国倾向于只播放前者。所以有一种观点认为，它们也应该包含更多附近的自然环境。
作为一名环境记者，我非常幸运地去了一些拍摄自然纪录片的地方。我去过亚马孙，那儿离最近的公路有好几天路程；我见过座头鲸一起编织气泡网来成群进食；我观看过袋獾晒日光浴，还曾和海龟一起浮潜。但当我观看BBC关于那些地方和动物的纪录片时，我感觉自己并没有回到那些时刻。相反，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幻想世界。
它通常是一个没有人类的幻想世界。克里斯·桑德布鲁克和比尔·亚当斯是剑桥大学的环保主义者，他们批评了NHU 2013年的纪录片《非洲》，因为它虽然令人惊叹，却遗漏了对理解非洲至关重要的因素：非洲人。他们写道：“BBC把整个大陆的人都删掉了。”他们比较了这些电影制作者为了将人排除在画面之外所做的努力，以及彼得·杰克逊拍摄《指环王》时为了防止新西兰人闯入他的取景器而采取的行动。“观众被误导，以为非洲不是现代世界的一部分，非洲人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其结果是，前往非洲的游客希望看到的是一片美丽的荒野，而不是一个拥有14亿人口的繁忙大陆。旅游业尽其所能地满足游客的需求，让他们穿梭于欢快的生态旅馆之间，远离大多数保护区周围的农场和村庄。
《完美星球》剧照 图片来源：Silverback Films
在《完美星球》这些纪录片中，几乎所有的片段都发生在某个模糊的地理区域，所有的道路、围栏、建筑和摄制组的痕迹都被小心翼翼地排除在镜头之外。但BBC通常在每一集发布的“制作”迷你特辑中，都会出现一条道路、一群泥泞的车辆，或者是屏幕外的一间公园警卫办公室。
《地球脉动》第二季确实有一集是“城市”，满是道路、自行车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这很好，尽管我感觉到了电影制作者的矛盾心理。这集大体上讲的是动物行为。在有人类出现的少数几个镜头中，他们的脸通常没有对焦或不在画面内，而且没有人对着摄影机说话。
NHU的纪录片曾因回避环境问题受到批评，而这些环境问题威胁到了他们所拍摄的动物。近年来，爱登堡的讲述花了更多时间在气候变化和森林砍伐上。但我赞同这样一种观点，即不是每一部关于非人类世界的纪录片都必须是关于环境危机的。我想大多数人现在都知道气候变化了，我只是想要一种“野生”动物作为嵌入高度人性化世界中的生物的如实呈现，而不是对人类在环境方面的罪恶进行乏味的说教。与其只通过漫步的有蹄类动物的镜头来展示角马在塞伦盖蒂地区一年一度的迁徙，为什么不也展示一下吉普车队在塞伦盖蒂的公路网上来回运送数千名游客去观看迁移，或者展示一下紧靠公园边界的村庄和农场？
众多自然纪录片一贯将自然呈现为未被开发的荒野，从而误导观众，让他们以为还有许多未被开发的荒野。在成为一名环境记者之前，我当然认为荒野是有的。这种误解促使人们围绕如何保护未被开发的地方建立环保理念，并接受彻底反人类的环境问题“解决方案”，例如将原住民赶出他们的家园。事实上，荒野并不真正存在。
《地球脉动》剧照 图片来源：NHU
历史学家威廉·克罗农在他1995年的著名文章《荒野的麻烦；或回到错误的自然》（The Trouble With Wilderness; or, Getting Back to the Wrong Nature）中推翻了荒野的理念。克罗农认为，来到北美定居的欧洲人将“荒野”重新想象成一个崇高的、人类出现之前的伊甸园，由此改变了他们继承下来的观念，即“荒野”是一文不值、令人恐惧和未经改良的土地。克罗农写道：“印第安人曾经把这片土地称为家园，从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个无人居住的‘处女’地的荒野神话总是特别残酷。”事实上，当殖民者第一次到达美洲时，居住在那里的近6000万人口已经彻底塑造了美洲。农业及其他人类集约利用十分广泛，覆盖了美洲陆地的10%；人为火灾维持了大草原；狩猎、觅食、采集和重新种植——有时是在新的地方——调节着数十个物种的数量和范围。
荒野神话在美洲和其他地方根本就是错误的，它也是环境保护的真正绊脚石。由于荒野被设定为大自然的黄金标准，人类的任何影响都被默认为负面的。因此，这个神话排除了任何拯救自然的方法，除了用墙把它隔开，把人类拒之门外。试图用荒野思维去“拯救地球”一直都是自我放逐。克罗农写道，它“几乎不可能寻求一个合乎道德的、可持续的、值得尊敬的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在努力继续克罗农的工作。我曾质疑过，引进物种是否应该受到谴责，仅仅因为第一个白人研究生态系统时，它们不在其中。有时，人们说我攻击的是一个稻草人，说再也没有人相信原始荒野的理念了。通常，说这番话的人是保护、修复和生态学等领域的工作者，在古生态学方面有令人兴奋的新发现，加上对本土环境历史迟来但可喜的兴趣，他们已经逐渐改变了对自然和人类在其中所处位置的看法。但在这个专业领域之外，我发现在克罗农的文章发表26年后，荒野神话依然存在。我担心BBC自然历史部门是其中一个原因。
NHU负责人赫克托表示，目前正在制作的许多重要的系列纪录片都将让人类进入画面。他告诉我：“事实上，我们现有的每一个主题都将包含建成环境和其中的人的方方面面。”这是个好消息。赫克托补充说，故事仍将从动物的角度出发。这也是个好消息。如果说NHU在哪件事上做得很好，那就是展示动物作为世界上的个体，做出选择，承担风险，尽最大努力生存和繁殖。赫克托承诺，更多的故事将是关于动物“试图应对人类环境”的故事。他说，他的电影团队正在拍摄“动物和植物在人类世界中不得不做出各种决定——当然，这个世界很大程度上还是人类世界”。
大卫·爱登堡
爱登堡似乎与NHU密不可分，下个月他就95岁了。我总是将他与“原始荒野”的观念联系在一起，他似乎仍然透过那个镜头看世界。去年，Silverback和世界自然基金会为Netflix制作了《大卫·爱登堡：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这部纪录片部分是传记（你可以看到这位偶像还是一名年轻帅气的主持人时的片段），部分是环境宣言。在片中，爱登堡回忆了1950年代，“（那个时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一片荒野。波光粼粼的沿海海域，广袤的森林，辽阔的草原。你可以在这片无人涉足的荒野上空飞上几个小时。”他甚至怀念上一个地质时代，也就是人类崛起为一种生态力量之前的时代。“全新世，”他说，“是我们的伊甸园。”
在爱登堡退休后，接替他的人很可能不会用如此赤裸裸的二元论来看待这个世界。我希望他们能如实呈现我们星球的奇观，而不是好像面对没有人类的另一个宇宙。我认为他们可以做到这一点，且不会失去人人都爱的精彩特写、史诗般的慢动作或令人叫绝的水下拍摄。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拒绝这些乐趣。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无法参观这些节目去到的所有地方，即使我们可以，我们也看不到摄像机所展示给我们的一切。我曾经在秘鲁的亚马逊河花了10天时间盯着一棵无花果树，想寻找一个故事。但直到观看《完美星球》，我才看到为它们授粉的小黄蜂在无花果树里做了什么。
如果你把目光投向这些里程碑式纪录片之外，你会发现一种仍然华丽但并不神话荒野的方法的典范是存在的。以NHU制作的现场直播节目《春日观察》（Springwatch）为例，自2005年以来，该节目每年春天都会在BBC 2台黄金时段播出。这个节目记录了冬天过后英国乡村生活的温和复苏，充满了蝴蝶、海狸、刺猬和普通城市鸟类的镜头。人类的迹象到处都是，并没有被视为眼中钉。小狐狸在后院的蹦床上弹跳，蜜蜂在苹果园里嗡嗡叫，主持人在乡间小路上拿着提示卡，讲述着由鸟巢摄像机拍到的动作，听起来有点像体育节目主持人在慢节奏的体育赛事中一路打趣。
《春日观察》观獭特辑剧照 图片来源：BBC 2
去年，《春日观察》在可怕而孤独的疫情初期播出，主持人明确承诺，该节目将对观众起到治疗作用。他们在自家附近的田野和树林里温柔地漫步，谈论风信子的盛开和橡树叶的舒展，倾听布谷鸟的鸣叫，仿佛这些事件都是可以抓住的把手，以防止自己滑入绝望的深渊。“我要用双手抓住这个春天，”在第一集中，主持人克里斯·帕克汉姆靠在汉普郡的一棵树上说。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联系不仅仅只是在节目中。这才是关键所在。
我对《春日观察》的反应与观看《完美星球》时那种目瞪口呆的敬畏完全不同，我觉得非常感人。我承认，当看到观众上传的后院鸟儿、飞蛾和鸭子的视频时，我哭了。最重要的是，不像那些精美如屏保的北极或撒哈拉沙漠超高清画面，它让我想要出去走走。
《春日观察》在美国可以通过Britbox流媒体服务观看，但与主打的系列纪录片相比，它在美国的收视率无疑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其内容必然是高度针对英国的。如果NHU在洛杉矶的新办公室想要复制这个节目——我认为它应该考虑这么做——它可能不得不制作十几个地区版本。
因此，既然NHU在继续《地球脉动》第三季的工作，要我说的话，让我们留下跳舞的信天翁、正在发起攻击的鲸鱼和雪豹吧。但是，让我们考虑跳过一些场景中的音乐，以突出寂静，甚至是摄制人员热情的喃喃低语。让我们细细品味家麻雀和大黄蜂的魅力吧。让我们提醒观众，他们可能会在他们生活的地方看到这些生物，甚至可能给他们一些观看小贴士。在播放大象或刺鼠的镜头的时候，让我们回头来展示它们周围的道路、房屋或农场。让我们看看住在这些动物附近的人们的面孔，听听他们的声音。我想听听他们怎么说。
本文作者EmmaMarris是俄勒冈州的一名自由撰稿人。她的新书《狂野的灵魂:非人类世界的自由与繁荣》（Wild Souls: Freedom and Flourishing in the Nonhuman World）将于7月出版。
（翻译：刘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