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南方汛期中的广西小镇:暴雨、溢洪与重建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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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退去后,龙翠姣仍会经常想起洪水中的那一幕——自己背着儿子小豆豆站在老房子楼顶,大雨倾盆,树木、牲畜从上游被洪水冲了下来,四周的泥砖房一栋接着一栋倒塌。她发现自家房屋的墙也塌了,发出巨响。

等待救援过程中,龙翠姣一度崩溃,小豆豆突然告诉她,“妈妈,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儿子的这句话,让龙翠姣坚持了下来,直到救援人员救下小豆豆,她才发现自己的腿一直在抖。

2020年6月上旬,连日的暴雨席卷南方多个省份,应急管理部官网数据显示,截至6月12日,洪涝灾害已造成广西、贵州等22省(区、市)580万人次受灾,39人死亡失踪,40.3万人次紧急转移安置,5200余间房屋倒塌,直接经济损失149.2亿元。

在中国芋头之乡、衣架之都的广西荔浦市,荔浦河马岭支河沿岸的几个乡镇是这场洪水中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百年不遇的大暴雨袭击,大江水库高位溢洪,马岭河水位暴涨,低洼地段水淹最高超过8米,洪水致使包括马岭镇在内的沿岸村镇一片狼藉,沿河稻田、房屋大量被淹,马岭镇辖区内同善、大地、福德、等12个村(社区)受灾严重,合安、新寨、文华等3个村有不同程度受灾。

如今这些家庭、商户正面临着艰难的重建。

暴雨与溢洪

马岭河是珠江水系荔浦河最大的支流,河水自西向东流。

“百年一遇。”马岭河流经的马岭、双江、花篢等沿岸乡镇的村民说。

大雨是从2020年6月4日开始下的。龙翠姣在广州打工的丈夫张传江,看到家里的天气预报,还特意提醒过她,家里可能要涨水了,自家房子比较旧,“小心一点。”

洪水中,龙翠姣的房屋成为了危房。摄影:梁宙

龙翠姣的家位于马岭镇庙门洲屯,房子离马岭河只有数百米的距离。由于靠近河岸,地势低洼,往年这个村子也曾遭遇过洪水,但水位只有三四十公分高,不及膝盖。她没有防备。

6月6日晚,双江镇又下了一夜大雨。家在双江镇两江街的雷宇有一种预感,可能会涨水。他的家在马岭河边不到30米的地方,每次河水漫进村,附近的村民都能最先看到。

第二天早上接近8时,雨还在下,他一起床去就出门到马岭河旁观察水情,河水已经和堤坝一样高,撞击着桥底,泥水四溅。

“马上抢险,今天麻烦大了。”雷雨将这一幕用视频记录了下来。

更早的时候,十多公里外,在马岭河的上游——大江水库已经开始溢洪。那天,林选强在大江水库值班,他今年60岁,是一名临时工。这个岗位每年的汛期都会安排人值班,汛期过了以后就不值班了。

大江水库堤坝位于荔浦市花篢镇福灵村鸡公山脚下,座落于马岭支河,是荔浦最大的水库。这个水库于1958年7月动工兴建,1960年拦河蓄水。资料显示,大江水库坝址以上集雨面积200平方公里,水库总库容为8140万立方米。

林选强还记得,在6月7日之前,大江水库已经在溢洪(指通过溢洪道等泄洪孔洞而不是通过水能发电机向下游泄水的情况),但溢洪量比较小。6月7日早上6时后,一直暴雨不断,水库里的水位快速上涨,溢洪的水量也不断增大。

“10分钟,水库的水位就上涨了30公分,自这个水库建成以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水”,林选强说,那天他每隔不到二十分钟就向上汇报一次水位的高度,如果是平时,按要求是一个小时向上汇报一次。

大江水库的溢洪道位于大坝右侧约1.5公里的山坳中,为敞开式溢流堰,没有闸口,这意味着水库里的水如果超过一定水位就会自动溢洪。

随着四周山体的雨水不断汇集到水库里,大江水库的水向下游的马岭、双江、花篢等乡镇奔涌而去。

大江水库的溢流堰至今漂浮着大量树木。摄影:梁宙

林娟(化名)是为数不多的仍住在水库边上的人家。6月7日那天早上,大江水库四周的多处山体垮塌。离她最近的一处塌方,仅与她的房子相隔不到十米。滑下来的山体推倒了电线杆,还将树木、泥水冲进了水库。

溢洪发出的巨响在山谷中回荡。在水库边住了30多年,林娟从没见过水库有这么高的水位,淹没了在水库边生长的半截竹子。

荔浦市应急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表示,6月7日大江水库溢洪,以及桂林阳朔方向的洪水在马岭河汇集,洪水猛烈。

“大江水库在溢洪前大概半个小时发出了通知,我们启动大喇叭,放在村委的楼上,村干部分片通知,打电话、发信息,发微信通知。撤离的时间还是比较短,比较仓促,雨水来得太快了,我们监测还是有一定的缺陷。”他说。

双江镇双安村委的一名村干部表示,他们在6月6日看到下暴雨,估计水库要涨水,就已经提前到低洼地区的村民家通知,发信息要求村民转移。

不过,双江镇、马岭镇也有多个村庄的村民称并没有接到溢洪的通知。“我们收到了其他县城的泄洪短信通知,却没有收到本地的泄洪短信通知,更没想到这次洪水会这么大。”一位村民说。

凶猛的洪水

在马岭河下游的部分村民记忆中,这场洪水上涨速度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何明(化名)经营的“好优多”超市是双江镇上最大的超市,面积达到1000平方米,在这场洪水中几乎损毁殆尽。6月7日早上不到8点,超市刚开门营业10分钟,街道的水开始涨了上来。

他跑到仓库里,把地下的货物搬到货架上,还没搬完仓库的货物,水就漫进了仓库。10分钟后,何明的超市也进水了,水流越来越急,他根本就拉不上卷闸门,洪水还把门冲裂了一道口子。

何明比划着洪水来时超市的水位高度。摄影:梁宙

何明放弃抢救货物,带着老婆、孩子上到二楼,在洪水的冲击之下,超市一楼的货物被推倒,东倒西歪,顺着水势流动,只剩下最后一层货架没被淹。

下游的龙翠姣察觉涨水已是早上9点左右。早上停电了,龙翠姣烧柴煮早餐,刚喂饱小豆豆,出门就看到外面的田地满是水,没多久就漫到了屋内。水涨得很快,涨到膝盖的位置时,龙翠姣背着小豆豆背上二楼。仅一个多小时,洪水已经涨到了两米多高。

两个小时后,楼下传来一声巨响,龙翠姣背着儿子出去看,自家一楼的一面墙已倒塌,儿子看到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妈,你快点去找人来帮忙”。龙翠姣不知道可以找谁来救他们,但害怕吓到儿子,强作镇定安慰儿子说“不要紧的”。

洪水冲击着这个小村庄,龙翠姣的房子周围全是老房子。十多年前,龙翠姣和丈夫从别人手上买下了这间房屋,在原房屋的基础上加盖了一层,村里的老人说一楼的房子建设至今已近百年。

龙翠姣不敢留在二楼,背着豆豆上到了楼顶。接下来的几小时中,龙翠姣看到家附近的老房子一栋接着一栋倒塌,发出巨大的声响,尘土向四周散开。

她想过所有能带着小豆豆逃出去的方法——背着小豆豆游出去,甚至想过将小豆豆放进桶里浮出去……

50米外的邻居看到龙翠姣和小豆豆的危急情况,建议他们从两栋房子之间的瓦房顶爬过去,邻居家伸出木梯子接应,龙翠姣不敢,话刚说完10多分钟,那栋老房子轰然倒塌。

在马岭河的支流龙坪河上,连日来的大雨和河水的上涨,也令地势较高的朝阳村农田一片汪洋,最深的地方达到3米。朝阳村有60多户村民,房屋沿山而建,背后是高寨岭。

6月7日早上8点多,朝阳村很多村民跑出来看洪水,此时他们并不知道接下来将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撤离——村民韦建武回到家中,突然发现山泥夹杂树木、石头从高寨岭上流了下来,已经滑到他家附近,过程中,山泥“哇啦哇啦”作响。

朝阳村的泥石流,从房屋到农田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山泥。摄影:梁宙

韦建武今年60年岁,从未见过这种状况,他赶紧叫喊起来,开始和大家疏散村民。

从发现泥石流到村民全部疏散的20分钟内,泥石流覆盖了半层楼的高度,所幸村民全部安全撤离了,但朝阳村的19栋房子没有逃过泥石流的冲击。

紧急救援

洪水发生后,荔浦市数千名救援人员加入营救。

6月7日上午8时,谢芳玲起床看到天还是黑色的,知道灾情可能很严重,进行紧急报备,她是荔浦市蓝天救援队副队长。报备通知还没发出去,求救电话就打过来了。求救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根本来不及回复。

不到一个小时,蓝天救援队员们就开始了救援工作。他们接到的第一个救援任务是在马岭镇的潘厂,附近有一个小型水库,水库里的水快满了,河流从村子中央穿过,后面的山体已经塌方,两百多个村民被困。

考虑到村民的安全,谢芳玲和队员们只能让村民往山上爬,救援人员绕到水库上进行救援,最终成功把被困的村民转移了出来。

洪水冲毁道路。摄影:梁宙

救援结束已经是下午2点,谢芳玲想起来仍觉后怕。如果再继续下两个小时的雨,那个村子的村民可能就出不来了,村子后面是大山,从村里面出来的路已经中断,洪水漫进了村民家中。

龙翠姣和小豆豆被困的时候,她的弟弟和表弟从广西临川县开车赶了过来,还带上了家里的一艘橡皮艇,到马岭镇已经是傍晚6点,正要进村子的时候被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拦了下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龙翠姣的心理正一点点崩溃,小豆豆突然对她说了句,“妈妈,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儿子的这句话,给了龙翠姣坚持下来的动力,最终等到了救援人员。

听到了冲锋舟的声音,救援人员向着他们的方向驶过来,龙翠姣知道她和小豆豆得救了。她用背带绑在小豆豆的腰上,从二楼阳台吊下去给蓝天队员。

直到这时候,龙翠姣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发抖。小豆豆刚进冲锋舟,又一声巨响传来,房屋一楼的另一面墙也随之倒塌,在救援人员的帮助之下,龙翠姣踩着他们的肩膀进入冲锋舟。

马岭镇倒塌的房屋。摄影:梁宙

“马岭河上游的花篢镇、双江镇的水往下走,全部汇聚在马岭镇,7号晚上的洪水是最严重的,我们在这里转移的村民可能将近六百人,救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前述荔浦市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说。

荔浦官方未公布灾民的伤亡情况。据荔浦市融媒体中心消息,全市共出动救援人员4080余人,截至6月8日12时,荔浦市受灾人口67426人,提前转移群众5760人,解救被围困群众近千人,紧急转移安置人口15892人,其中分散安置14961人,集中安置931人。

艰难的重建

在马岭、双江、花篢等乡镇农村,随处可以看到洪灾后残留的痕迹——倒塌的房子、残缺的公路、坍塌的山泥、枯萎的农作物,提醒着人们这场洪水的威力。

直到6月13日,朝阳村被泥石流阻断的道路才打通。灾后雨水减少了,阳光暴晒大地,被山泥覆盖的区域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韦建武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和村里的十几个人连续清理了三天,才把门前一米多深的泥和屋内石头清理出去,房屋能否再住人需要检测,他和妻子都不敢回去住,只能借宿在弟弟家。

灾后清理。摄影:梁宙

泥石流发生后,高寨岭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疤”,从山顶一直到山脚,红褐色的泥土裸露着。远远望去,整座山像一条被撕裂了的绿色布条。韦建武曾上山看过,泥石流是沿着沟谷流下来的,沟谷最深的地方有30多米,浅的地方也有10多米,已经被泥石流全部填平。

朝阳村的灾民分散住在邻居家,由于山泥堆积,其他村民都还没回家清理。他们也担心高寨岭上存在泥石流隐患,近日的每一场大雨都令他们提心吊胆。“要是没有这么深长的沟谷缓冲,或者是晚上发生泥石流,又或者当时大部分人没出来看洪水,那我们可能伤亡惨重了。”韦建武说。

“上面还有个定时炸弹,对我们的威胁很大。”一个村民说,近几年邻村的一些村民在高寨岭砍伐树木种砂糖桔,朝阳村的村民因担心水土流失的问题曾反对过,只是没想到,灾害会来得这么快。

在双江镇大地小学,洪水曾一度淹过一楼教室的黑板,水深超过3米。洪水期间,校长何华炳独自被洪水困在学校一天一夜。这些天,何华炳和各地教师、志愿者一起,将学校里的淤泥清理掉了,但教室依然一片狼藉,洪水在教室的白墙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

大地小学教室的墙上留下了洪灾的痕迹。摄影:梁宙

“学校综合楼是这个学期刚刚投入使用的,当初按照百年一遇的洪水来建设,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结果我们这里依然成为整个荔浦市受灾最严重的学校。”受疫情影响,大地小学4月20日才开学,如今又要停课一段时间,何华炳在筹划着评估楼房的安全性,尽快复学。

何明的超市在前几天才开门清理淤泥,他和妻子将商品低价出售,很多货品以原价的两三折卖了,老家的哥哥、姐姐全都过来帮忙。何明和妻子都是湖南人,几年前来荔浦创业,在双江镇、花篢镇各开了一个超市,结果在合同期的第三年就遇到了这场洪灾。

超市低价出售商品的消息很快在这个小镇上传开,村民蜂拥而至,在泥与水之中翻寻着还能使用的低价商品。洪水将超市里的货品盖上了一层泥,地面上一滩滩泥水深浅不一,大小各异的脚印层层叠叠。

“被套单价五六十元的,三件收你六十元,不能再少了。”

“这个原价108的,你给25元好意思吗,回家洗一下就可以用啦。”

在泥泞之中,何明夫妇和顾客们讨价还价,但最终往往是按照村民提的价格成交。

何明的另一个超市开在花篢镇,洪水从大门进,往小门出,很多商品被冲走,连收银台也不见了影踪。“两个超市加起来可能损失200万以上。”他说。

村干部站在倒塌的房屋前。摄影:梁宙

洪水退后,龙翠姣回到了自己的房屋前,家里已贴上了“此处危房,请勿靠近”的标志,一家人只能住在灾民安置点。

龙翠姣和丈夫有3个孩子,其中一个今年大学刚毕业,还有一个正读高中。她的婆婆身体不好,无法干活,一家6口人的生计只能靠丈夫在五金厂打工的三四千元月收入来维持,家园重建成为了横在这个家庭面前的又一道难关。

对于房屋被摧毁的灾民而言,未来或许困难重重。谢芳玲在洪水退后进行了一项灾后调查,她为受灾的五保户、贫困户的情况感到担忧。

“洪水来之前,很多五保户、贫困户都是住在老房子,这次他们的房子很多都已倒塌,需要重建,他们又没有出入,调查过程中能感受到他们的心酸和无奈。”她说。

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曾到龙翠姣的房子看过,称可能只赔偿倒塌的三面墙。目前这个家庭没有能力重建新房。

“没有个家不行,我现在只能带着老婆孩子走一步算一步,如果政府能够提供一些帮助,我再贷一笔款,也许可以重建一层新房子。”张传江说。

在人口集中的小镇上,人们正在洗去这场洪水留下的痕迹,生活逐渐回归正常。而在更为广阔的农村,重建却像是一场马拉松。

这几天,龙翠姣的弟弟回到这栋危房,帮她从废墟中找出了桶、凳子和锅,放在门前。生活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