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诗人西尔泰什:诗歌可以对生活的难题说出清晰而忠实的话 | 一诗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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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西尔泰什1948年出生于匈牙利的首都布达佩斯。1956年匈牙利起义时,西尔泰什和家人沦为难民,随后定居英国。作为犹太人,匈牙利的好战使西尔泰什感到不安,相对而言,英国在他心中更像是一个自由、充满活力的地方。异国的语言、文化和环境既给西尔泰什带来挑战,也成为他重新审视自身命运和过去经历的重要参照,他决定用诗歌来定义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以及要对谁说话。

1973年,西尔泰什开始发表诗歌,几年后出版第一部诗集《倾斜的门》,2005年因诗集《卷轴》获艾略特诗歌奖。1989年后,西尔泰什重访匈牙利,并深入参与了大量匈牙利诗歌、戏剧和小说的翻译工作。可以说,无论在故土还是他乡,西尔泰什都占有一席之地。正如英国诗人彼得·波特所言,西尔泰什不仅对当代英国诗歌的岛国狭隘性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还成功地将英国带入欧洲。而在中国,西尔泰什也享有一项殊荣——2016年,他获得了由诗人黄礼孩创办的“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黄礼孩在授奖词里评价道:“西尔泰什是一个知觉异常灵敏的诗人,他的诗歌诚实、深刻、强烈……他将人生所有的经历进行连结式的精神化书写,有力地维护着心灵的秩序,拓展了文化的想象。”

近日出版的《佩尼希胶卷》是西尔泰什的首部中文诗集,其中多数诗篇都以富有节奏和韵律的组诗或“合组歌”的形式写就。西尔泰什善于将个人的命运纳入历史,并通过复杂多变的诗体和不同口吻的叙述,唤醒命运背后的内在经验。例如,组诗《佩尼奇胶卷》取材于诗人母亲在纳粹集中营的真实经历;组诗《燃烧的书》重写了伊莱亚斯·卡内蒂的小说《迷惘》中那个时代的动荡和迷乱;《合组歌:门口的男人》抓住人在某处偶然相聚时相互凝视的瞬间,在对人的心理的微妙探寻中,展开对人类关系和处境的联想。

以下摘选的这首组诗《摔跤手约瑟夫·绍博之歌》同样显示了诗人开阔的人文关怀和一种深刻的历史感。诗人以一位摔跤手的口吻,讲述了“我”从儿时逃离战火、漂泊不定,到被新城市伦敦接纳,最终成长为一名摔跤手的经历。这实际上也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西尔泰什及其同龄人的命运。它让人想起,西尔泰什在解释“诗歌是什么”时曾如此回答:“当生活似乎过于复杂,谈话完全无效时,诗歌可以对生活的难题说出某些清晰而忠实的话。”

《佩尼希胶卷:西尔泰什诗集》

〔英〕乔治·西尔泰什 著连晗生 译

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0-05

《摔跤手约瑟夫·绍博之歌》

1. 兔子,1944

以前我是一只兔子,此刻又是。

回到黑暗中,当炸弹开始

掉落而屋顶着火,我们穿着睡衣

跑进院里,并在沟渠

蹲下,一如外屋伸入

空气的玫瑰,而黑灰盘旋,群鸦般。

我们趴着,望着火势蔓延

于我们的小领地,兔笼远在那一边

因而我们没看到摧毁,

但当一切告终,我们独自伴随

一阵烤肉味,兔子们消失了,

只有几卷毛皮和发黑的碎骨。

这是早晨,露水

在煤渣中的草茎摇曳。灰尘纷飞

钻入我们的眼睛,当寒风凛吹

房子干净。我也战栗如兔子,我的眼睛如同

安哥拉山羊不安的樱桃红

在一团雪的薄雾中。我似乎听到它们的

哭泣,看见它们翻转颤抖,警竖耳朵,

一些嘶叫,其他尖叫,朝着

刺穿它们的光矛。我看到它们在露水中的

眼泪,看着它们化为血水

渗入软泥堆的水坑,

颗颗小水珠,幼小的玫瑰花蕾。

我兄弟和我叫喊着,战斗着

在阳光中,仿佛我们已中了

一些罕见的病症,一种抽搐,一种意念

如长软毛的毛球,一种飞行的胚芽,

有着当我们互殴时让我们

颤抖不安的爪子,直到我们又再

鼓实肌肉,直到我们的母亲

在门口叫喊,我们爬起来

直起身,仿佛时间本身已停滞

并令我们凝固。

那些兔子几乎

与我同龄,此时,它们已消失。

我看见一株灌木摇动,像一只兔子的鬼魂

啃食它脚下之物,在荨麻、阔叶草和一朵

蒲公英绒球的白花之间,

我弯腰采摘蒲公英,

吹走它,一如我们自己也被吹散。

*于是我们漂游四方,我们孤身一人,

我们行踪未定,我们去向不明。*

那时我对这些毫不在意。

我妈妈又在叫我。我任由花瓣之翼

随风飘散,而回去

吃早餐,回视楼下的残迹:

一张烧焦的桌台,几张破椅,

而平静地继续做我们自己的事。

2.伦敦,1959

青山,雾水,还有一个发酸的晦暗大海

以它的头撞击混凝土,给予

赠品衣物和工作,我们多么爱你,正当

我们摸索你的种种方式,试图

选择你的语言,穿过在淡季小木屋

确实彼此相似的日子,

沿着步行区和桥墩,在啤酒池

和随风吹散的纸之间。我们多么疑惑你种种

异常的娱乐观念,你的圣诞欢呼你的

教练房,你的悬崖路,你的小酒馆,你的冷湿被单

和灰白毛毯,你的茶叶罐

茶杯茶壶套,你的消化饼干,你

生意红火的商店,你的硬糖和梨形糖果,你

寡淡无味的晚餐。我们成为了

你行走的陈词,与

灵魂玩异乡人的游戏。我们声称拥有你的

诸多礼仪。我们渗入你短促的下午,你的

六点新闻,你对着电视观看的

运动。这是一种超凡的努力:进入你

那些楼梯两上两下的

房子,你的郊区,你的小城溢出的

新阳台,你的贫民窟,确定我们可持有之物。

而今我们在这儿,悬于一根丝线

被命运喂养,摇晃,被同化,被接受,

被安顿。在这儿我也躺卧。在这儿我能搁下我的头。

3. 镜中的约瑟夫,1965

当我端详我的身躯,我看到它占有

一环空间。我感受我臂中这

受控的能量。我注意到专注而无情的

眼睛,当它权衡着种种选择,紧张而轻盈的

臀部的摆动。我胃口大好,

为升组或分级准备就绪。

我感到肌肉的机制,深入至

骨处的咔嗒声,意识到

心脏、血在耳朵中嘶哑音乐的

嘀嗒—嘀嗒声。我能听到太阳穴隆隆声响

指令着四肢,当它们在周围空气中

探索空间。我的眼睛睁大。我的肺部绽放

并扩展到规整花园。我的脊椎

稳固,如同一座塔或一支伸进矿山的柱子。

我的手指伸展并弯向警觉我的神经需求的

我的制造者的意图。

我的额头宽大。不管什么最能喂养

世界的嗜血欲,我不介意额头是否

在剃须刀或撞击下流血。我观察审视,透过自己

脸上的面具,其他提问我须

应答的人的面具。这是我愉快的使命——

协助他们应答我永远给予

他们的东西。我的瘀青和骨折标记

我胜利的分数。我的臀部正是

一个摇篮隐喻,摇着我们俩。他们是

我的影子的座席,那倒坍之物,凝固着

我植入土地的两足撑起的证词。

4. 沟渠,1972

我是蒙面人,伦敦的佐罗,但我的脸庞

每夜都未遮掩,在镜中,在那空间

在我的眼睛之后,那里野兔相互追逐

穿过田野,而我独自一人

在杂草丛生的死水沟边

在草本植物、荨麻和被丢弃的

仍浮在黏稠暗绿中的垃圾旁——

棕雏鸟在非尘世的光中的

腐烂,而某少年留下的那本

浸泡着的奇怪杂志,满是裸体

现在只有陈腐空气的气味,

很像我自己的尸体及其粗糙的灰发。

如果我能用最清晰的词告诉你所有

我会这么做,但不知为何语言蠕动穿过

我的手指,像蛆或蚯蚓,在言说

我并非且从未为何物的

黏泥中,一个可理解的阴谋乃至

一个仅运行于此的故事的部分,

因为这是我已奔忙其上之所,而只有

时间已滑过我,穿过

言说的黏泥,这尴尬的诗韵

让我站在一条疏浚

沟渠的边上,对我说,看:这是你从中

起源的、也将消失于此的

丰饶土壤,在它里面没有耻辱,既然

所有物种在里面找到了属于它们的地方

而你也可以在里面浸湿你的裸脸。

5. 大爹爹,1978

从一开始就是大爹爹,而我老早就在

黑暗的笼罩中,他站在那儿,肚子松弛

将我手臂扭到我后背,于是我能听到它在开裂。

他就在我们抵达的海边的

一所寄宿公寓,拿着花边桌巾上

那杯奶茶和他们借予最近几晚的

碎齿钥匙。他就在我童年那个

我畏惧他的健身房,

而甚至那时他也从不纤细也并非竹竿

却是胸如圆桶,几乎

以一个潜在的大肚腩蹲伏

当他告诉我们伸展身体并让嘴巴闭上,

在那儿大爹爹们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尽管他们常常倚靠酒吧台面

或打嗝或挤眼但也从未走得太远

而你疑惑他们是怎样带着那块你用手指

抓它扭它的油脂板轻松自如

到处走动,而当你猛撞或闪开他粗野猛冲

它会降服,这是一种

你早已明了的技巧,如果你竟已知道:

那寂静的时刻,在你溢出环抱或舞蹈般

跳至一边之前,那里地板

已着火,抓住时机,

当较重的人平衡尽失。

哦,摔跤的美人们:我能告诉你们

这样的绝招,他们特有的味道

令你疯狂,地狱本身

也没有梦到他们之名;我看见

他们难以容纳于白色景框——

他们从中爆发,犹如热气,陷于烈焰。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佩尼希胶卷:西尔泰什诗集》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