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陌
陈小春那一代的港星,成名前的故事写出来都是传奇。黎姿的是电影世家的家变往事,张国荣的是矜贵公子娱乐圈十年沉潜。
但这么多苦海沉浮里,还是没人苦似陈小春,金银少,温情浅,回忆得出来的日日夜夜都是苦水蘸馒头过。
因为穷,父亲把童年的他扔回广东农村老家,让他割草放牛,兼照顾一双弟妹。《爸爸去哪儿》里,他和儿子分到一间破农舍,他安慰想哭的儿子:“爸爸小时候住的房子比这还破。”这是真的。
最苦不是住破屋、干重活,穷人家长子早当家也就罢了。被生活压榨得顾不上温情的父亲,怕他出门淘气,就用铁链子将他锁在门上。十岁左右的孩子,每天戴着镣铐做家务照顾弟妹,自尊与情感的磨损可想而知。年过半百再上节目,提起这段,照旧泪眼潺潺。
初一就被迫辍学,去工地干活。早上四点出门,干到傍晚五点,饿得工作时晕倒几次。稍大一些,又随父亲去香港讨生活,学装潢,学理发,过着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一家人挤在笼屋里,因为太穷,小弟弟不得不以三千块卖掉。山鸡哥生活里的残酷辛苦淹没到腰,而陈小春的,直没过头顶。
所以即便他学跳舞、考上无线演员培训班、拍电影,生活出现大转机后,苦难生活赐予的敏感、情感封闭的特征也没消退。
许多人误会,害羞就是脸红、羞怯,其实许多粗声大气的人,也不过是用粗暴来掩饰心虚和胆怯。
他害羞得不懂应对到什么地步呢,第一部电影拿了最佳男配,他上台领奖,只憋出一句:“谢谢导演,谢谢全世界吧!”然后转向颁奖嘉宾:“反正谢谢吧!把奖拿给我吧!”
不相识的人,常被他的粗豪气吓到:怎么那么凶?怎么那么狠?怎么那么冷漠?
应采儿笑他起床气很大,他自己解释:“没有啊,我只是没那么多开心的啊。哪有那么多开心的啊。”
只有接收过许多关注和爱的人,才有能力把情感分给别人。从来都在忽略与冷漠中苦捱的人,就像秋风卷过、瑟瑟发抖的叶子,自顾不暇。
所以我每次看到他和应采儿的互动,总想起沈从文和张兆和的故事。
沈从文向张兆和求婚后,去她家拜见未来岳父。翁婿相谈甚欢。他走后,写信来探听消息,含蓄地问:“我这个乡下人可否喝杯甜酒了?”张兆和回信:“乡下人去买杯甜酒喝吧。”
陈小春对着应采儿的笑,也像莽汉喝过甜酒般。别人怕他的凶、欺他的憨、又识不破他的慌张,独独这个爱笑爱闹的,敢对他野蛮,称呼他:“我们家陈先生。”
孤独的人要什么?要一个不孤独也不怕孤独的人,代他活得热闹灿烂。
陈小春事业运很好,入行就拿奖不说,几个代表角色都深入人心,这其实不是运气足以盖过的。
山鸡哥的痞与义,韦小宝的憨与滑,他都拿捏得精准有力。这种个性太过鲜明的角色,演出可信与可爱来,并不容易。
比如韦小宝。犬儒主义的生存哲学之上,是赤子般的天真无邪。“小玄子对我好,我就对小玄子好。”兄弟情深时的融洽欢乐,与分崩离析时的伤感凄凉,需要层次分明的过度。对姑娘们多情,却又不状貌狎昵、意态自恋,稍稍少些童心、多写杂念的人,都演不出金庸笔下这位油滑彼得潘的可爱。
所以应采儿说他大老粗外表下很孩子气很善良,是真的慧眼识英雄。
以前听过最狠的一句话,是形容创作者无才,将自己吃过的苦头,体味过的人生百态统统付之东流。他呢,吃过的那些苦头,到底都没有浪费。
香港电影中最爱描画的小人物。而他懂他们闷不吭声的苦,也能表达出与世道挣扎的倔强与不甘。往镜头前一站,就已经是内心冲突感十足的人物相,似乎这个人身上,一定有故事要发生。五官不算俊秀,但也算另一味的老天赏饭吧。
入行二十来年,时间的锤锤打打,也赋予了他外表赤诚内里乖戾少年之外的许多东西。尤其是婚后,神情软了,会说sorry了,在路上被狗仔偷拍也能镇定微笑了。原先刺猬般的芒刺逐渐掉落,换了一身厚厚绒毛,深色光泽,偶在阳光下闪耀一下,浓密、柔软。
看过一个说法,女性人格逐渐成熟的特征之一是幽默能力逐渐提高,男性则是随和度的增强。陈小春对软萌小泡芙露出的慈爱微笑,简直就像村上春树笔下的“春天的小熊”。谁能想到这位中年人求婚时都是带着三十位弟兄冲到未婚妻面前,举着钻戒放声大哭呢?
他近几年的作品,不是喜剧便是警匪片。这类作品他当然已经驾轻就熟,遇到好的搭档就不成问题。
但时移月易,如今的陈小春应该能驾驭更多滋味更丰厚的角色,《岁月神偷》或《男人四十》?如果他演这些故事,应该更好看吧。
浪子回头后故事并没有完,且看他把岁月送的斑斓如何放进人生下半场。
(来源:24楼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