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2018/19年新学年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郑悦正在频繁而又焦急的约见香港的教育中介。此刻,坐在太古广场的咖啡厅里,她再次表达了自己对于女儿入香港名校的担忧。
2016年底,郑悦和女儿因为北京雾霾而匆忙南下香港。尽管孩子之前曾经在国外的名校就读过,成绩也非常不错,但当时并没有能够顺利转入香港的国际学校,他们只好暂时选择了离家近的一所本地学校。
然而,香港的本地学校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循环负重的作业,压得孩子喘不过气来。用她的话来说,和内地的公立学校根本没有区别——看考核,看排名。更为重要的是,在她看来,香港这类本土学校并没有代表香港教育的实际水平。
因此,虽然郑悦的孩子现在轻松就可以在香港的公立学校名列第一,但是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继续进入香港的名校学习。这里的“名校”指的是香港一些国际学校或私立学校,包括弘立书院、耀中国际学校、香港国际学校和加拿大国际学校等。
但坐在对面的香港中介告诉郑悦,香港名校的竞争太激烈了,尽管她家孩子还算得优秀,入学依旧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样的说法郑悦已经听过多次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已经见过了不少教育中介,也付了不少佣金,但希望依旧渺茫。
“没有想到,香港的名校比内地竞争还要激烈更多!”不止郑悦一位受访对象对腾讯《棱镜》如是表示。
更让郑悦焦虑的是,这种状况还在日益加剧。
“南下香港的孩子实在太多了”
冯欣来香港快十年了,有两个孩子。2010年,她家老大申请耀中小学部,报名两个月后,很快就获得了面试资格,继而顺利入学。“当时完全不觉得耀中难进。”她回忆说。
2012年,二女儿出生。这个时候已经有当地朋友提醒冯欣,如果女儿希望2岁入读耀中幼儿园,要提早申请了。于是,女儿一出生,冯欣就在耀中报名排队,终于在女儿一岁的时候获得了面试资格,并在一年后进入幼儿园。
那时,冯欣已经感到竞争有些激烈了,她觉得,大儿子在耀中的就读也为女儿顺利入学加了分,否则不可能这么容易。
再过了5年,当她听说了郑悦的故事后,又感叹:“不是吧,现在耀中这么难了吗?”
的确如此,来自内地的生源正在直接加剧香港名校的稀缺性。一位先后在弘立书院、耀中等学校任教的老师向腾讯《棱镜》表示,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内地朋友找其咨询孩子在香港入学事宜。这些来找她的内地朋友,除了一些中资机构派驻的高管外,更多是内地中小企业家的太太们。
过去的四五年里,这些中小企业家们纷纷开始加大境外投资力度,其中香港便成为了他们最主要的集散地。与此同时,一些沿海地区的企业家们,有了孩子后,不少也选择来港常住。
他们一致的观点是,相比内地鱼龙混杂的国际学校,香港提供的英式、美式教育更为正宗,而且英语环境、教育水平更好,有利于孩子未来出国留学。
据称,几位分别从内地国际学校德威转来香港的孩子,在香港几家普通的国际学校面试都没有通过,尤其英文写作达标程度低——尽管德威算起来已经是内地排名靠前的国际学校了。
选择耀中,冯欣认为囿于工作,全家人在香港长待的可能性并不大,未来孩子可能回内地,仍可选择国内的耀中;若是出国的话,耀中的IB教程也能继续适用。
当然,很多内地妈妈更看重的是包括耀中、弘立这几所学校的注重中文教育的环境——这是香港大多数名校并不在意的部分。这就直接导致了香港兼顾中文教育的这几所名校——蒙特利梭国际学校、弘立书院以及耀中等迅速在内地太太团里成为香馍馍,竞争越发激烈。
在弘立任教了五年的一位老师对此印象深刻:过去这几年,包括国内互联网新贵太太们在内,都是早早就做好准备,孩子一出生就马上跑去报名了——这就是香港本地人经常挂在嘴边的做法:不输在起跑线上。
前述在耀中任教的老师告诉腾讯《棱镜》,她2012年开始任教时,耀中依旧是香港本地学生居多的。一年多以后,校园里随处可见讲普通话的孩子。据不完全统计,目前耀中内地学生的比例近40%,已经是校园里最大的群体了,其次才是香港本地的学生以及国际学生。而国际学校中,耀中已经成为内地学生最多的香港名校了。
比较起来,郑悦的南下为时已晚——这也是她现在给孩子找国际学校吃力的原因之一。用中介的话来说,若是在前述这些学校的等候名单(waiting list)上,第一年就能轮上的并不多。在他们的经验里,第二年甚至第三年之后,孩子经过些培训或者优化后,考上的可能性要大很多。因为,“现在内地有钱人孩子南下香港的实在是太多了”。
鱼龙混杂的中介机构
巨大的需求之下,近年来,香港教育中介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专门针对备考香港名校。
包括郑悦在内的这些来自内地的富太太们,自落地香港后,总会有朋友或者其他人帮忙介绍此类中介。郑悦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见了很多不同中介,有内地人背景开的,有香港本地人开的,也有老外开的。
然而,接触下来,郑悦才了解到香港中介的鱼龙混杂,得靠自己一一去鉴别,尤其是那些专门针对内地人的中介机构。
她接触时间最长的中介为香港升学教育中心——这是一家主要靠赚取培训费用的机构。公开信息显示,这家公司于2014年在港注册,官网的页面也都是简体中文。其官网还显示,提供企业移民计划以及香港投资理财、购房等。
实际上,就郑悦与这家机构签署的协议来看,后者仅为郑悦提供了网络上公开的香港名校资讯,费用为4万人民币。在中介的引导下,郑悦又增加了些面试培训费用,其中仅英文培训课就买了100多个小时,每小时1000元,共计十几万元。
这家中介机构一名男性负责人还声称,若是国际学校需要家长参与面试的话,中心可以委托形式代替家长面试,以增加录取机会。与此同时,这家机构的相关人士还对郑悦夸下海口称,自己机构的推荐信对于很多国际学校来说都非常有效——郑悦认为这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但几个月过去,郑悦发现,这家机构除了自家公司的推荐信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可以帮忙写推荐信的重要嘉宾——在部分香港的名校,若是能够邀请到一些有声望的人士写推荐信,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
类似香港升学教育中心这样,以笼络郑悦这类内地客户的香港中介不在少数。
一位来自英国的姑娘Ruth Benny于5年前在上环的居民楼开始了自己的中介生意——Topschool。这家中介公司由最初的她一个人单干,到现在, Ruth Benny已经拥有6名工作人员,每年服务的客户近200名。
Topschool最早主要靠在港外国人的圈子,至今其客户群依旧是外国人为主,几近40%。但最让Ruth Benny意外的是,过去这两年,她的内地客户从0增长至现在的60名,占了所有客户总数30%左右——尽管她既不会说中文也听不懂中文,更没有来自内地的太太圈。据她自己说,大多数内地太太都是通过别的客户介绍而来。
相较于大多数中介机构,Ruth Benny自认为优势是手里握有香港大多数国际学校的关系——当然,她也强调,这类关系并不是违规的,更多是和这些国际学校非常熟悉,更了解学校的面试机制,甚至能够知道哪些国际学校的空余名额是留给外籍学生还是留给内地企业家,亦或是中资金融机构家庭等。这些都是郑悦们想获取的信息。
即使是耀中弘立这种几乎快被内地学生挤破门槛的私立学校,在招生时,对于内地学生家庭背景也会有不同侧重。
前述曾在这两所学校任职多年的老师回忆称,尽管学校并未对外提及对学生家庭背景的要求,实际上,学校每年招生会倾向于将各类家庭背景的孩子数量做个均衡。
今年8月,Ruth Benny的小女儿就将进入香港排名靠前的哈罗国际学校了——这也是她觉得自己开设这家机构的重要收获之一,因为自己足够熟悉香港名校的游戏规则。
郑悦用了一个多小时和Ruth Benny的中国客户经理容天恩在香港仔见了一面。在郑悦看来,Topschool更像一家咨询公司。容天恩给郑悦的建议是,若孩子希望近期参加名校考试的话,以现有的基础,最好只是报考类似美国国际学校这种二类名校,而不要马上冲击加拿大国际以及香港国际、耀中、弘立等一类名校。而且,现在这些名校的等候名单都不短,是来不及马上入学了。
她还告诉郑悦,每一家名校面试的要求都不一样,若是盲目报考多所学校,小孩需要更多精力配合准备。
此外,在香港还有另外一类中介,即由房产租赁带动的教育服务。囿于这些年香港楼市持续上涨,英国地产咨询公司莱坊也开始提供香港国际学校服务,其负责人Harriet于去年10月加入。相较于其他香港中介机构,莱坊的国际学校服务,更多只是在提供房产咨询的时候,顺带国际学校的咨询,费用相对也比较便宜,仅为2-3万港元。
尽管如此,在过去这一年里,据Harriet提供的数据显示,内地客户数量增幅高达45%,绝大多数都是中资机构高管们从莱坊租房后,顺便解决了孩子入校问题。在她看来,未来包括内地客户在内,莱坊国际学校业务依旧会大幅度增长,因为,香港本地家庭对于香港名校的欲望也愈发强烈。
官方数据显示,过去的三年里,香港孩子进入国际学校的比例也翻了一番,接近20%。这也直接加剧了郑悦的竞争压力。
圈层的名校,疯狂的债券
在寻找中介机构帮忙的同时,郑悦也希望能够购买包括弘立在内的名校的本金券,以加大入学把握。香港的一个传统是,部分名校推出提名权(Nomination right)、债券等,供家长以私人或公司名义购买,持有人可获优先面试的资格。
这类香港名校债券相当于永续债。也就是说,即使孩子离开学校了,学校也并不会进行回购,家长只能自己通过二级市场出售。出售后的利润,本金券持有人需要与学校所在的团体均分。
就Ruth Benny的观察来看,喜欢在二手市场买本金券的大多是内地的父母。这些家长习惯性思维:用钱解决问题。香港中介圈流传的一个故事是,一位内地商界大佬,为了女儿报名弘立书院,曾包下了当年弘立发出的所有本金券,金额高达近亿港元,最后女儿也顺利入学。对此,弘立书院并不打算做任何回应。
因此,如今的本金券已经价高得让郑悦咋舌。以弘立书院为例,其官网介绍的最新一次本金券发放,每份650万港元。过去这一年,该本金券一度被炒到1000多万港元了,700多万港元是当下二手市场的常规价格——几乎高于所有市场上的名校债券价格。尽管如此,市场上依旧很难买到。
即使是香港新开设的学校,在开设之初仅需要60万港元的本金券,在一年后,也竟然涨到了300万。这让包括Harriet在内的中介都觉得,太疯狂了。
这种对于香港名校的执念,更多来自父母。包括莱坊国际学校负责人Harriet在内的行业人士都认为,现在香港名校在内地富豪们眼中已然成为了圈层代名词。在香港有种说法,即汉基国际学校是内地顶级富豪孩子们的后花园——对此,汉基国际学校并不愿意回应。
Ruth Benny经常告诉她的内地客户们,虽然汉基的本金券仅150万港元左右,远低于弘立等名校,而且其等候名单并不长,但是却甚少人能够如愿考入。
在汉基就读的学生,除了前述生源,还有就是在香港长期居住的外籍富豪以及香港本土富豪家族的孩子,比如李嘉诚的孙子等。同时,香港传统富豪家族还更多愿意选择位于中环的圣保罗学校——香港排名第一的私立学校。
不过对于郑悦这样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内地普通富豪家庭来说,他们更希望去弘立等名校——这就是Ruth Benny口中的内地一般富豪后代们的聚集地。相较来说,耀中则更多都是中资机构金融高管的孩子们——这就类似于香港精英家庭大多愿意送孩子进本地的拔萃私校。
包括Harriet和Ruth Benny在内都告诉腾讯《棱镜》,他们接触的大多数中国家长们,都会因为孩子在同一所学校而彼此间更互相认同。
4200多个名额缺口的商机与痛点
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郑悦几乎考察了所有心仪的香港非公立学校。大多数的回复都是,要么没有名额了,要么就是进入等候名单。
于是,在中介的推荐下,一个多月前,她和朋友一起去了黄竹坑的汉鼎书院——这是郑悦第一次轻易就得到入学邀请的香港私立学校。
实际上,这所位于香港富人区香港仔附近的学校刚成立半年。用学校创办人徐莉的话来说,包括郑悦在内的南下内地有钱人家庭,是汉鼎书院的目标客户:这些家长一方面希望孩子能够继续学习中文,但是英文又一时半会没有办法达到弘立耀中等名校的要求,同时又很期望可以在香港就读。为此,徐莉的汉鼎书院并没有加上国际二字,以望不受限招收内地学生。这是因为,在香港,按照教育部门规定,国际学校需要将不低于70%的名额分配给外籍护照学生。
徐莉毫不避讳地提及,自己就是看中了香港教育市场的这块空白——迎合从内地搬迁来的富豪家庭。作为第一个在香港名校进行中文课程设计的负责人,徐莉也是最早的两位国际IB课程中文审查员之一。在此之前的十年,徐莉在弘立及耀中任职。
和大多数地方办私立学校不一样,香港的私立学校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接受政府补贴,以非盈利机构团体形式办学,一类则是纯私立的,自负盈亏模式。
徐莉最初想的是第一类。这样就可以通过团体申请到香港的教育配地——可以节约一大笔校舍安置费用。
一切都比想象的困难。徐莉用了整一年的时间,先后向香港相关部门申请教育用地,却并没有成功,尽管据其所知香港现共有238块教育用地一直处于空置状态。对此,香港有关部门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实际上,香港政府就教育用地审批较为谨慎,据仲量联行提供的数据显示,自从2014年以来,香港政府再未给国际学校批地了。
事实是,香港在过去这一年里,国际学校的名额缺口高达4200多个,但是政府却迟迟不愿意放开教育用地的审批速度。
最终徐莉以租赁的方式在黄竹坑找到了一栋具有教育功能的旧楼。类似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英国名校香港凯利山,囿于政府不批屯门地块的因素,为了不耽误2017年开学,不得不转而在尖沙咀附近租楼。
对于新学校,家长们的信任并不多。尽管徐莉的师资团队也算得是香港私立学校里综合素质靠前的了,但是包括郑悦在内的家长在参观后,最终放弃了。
郑悦的解释是,作为一门生意,在香港新开一家迎合内地有钱人的私立学校,未来前景不错。但是对于要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一家刚成立的私立学校,她还是犹豫了: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新学校的试验品,万一失败了呢,孩子的人生只有一次。郑悦舍不得。
再过两个月,若是孩子参加了包括美国国际学校等面试统统不如意的话,郑悦计划带着孩子远走英国或者澳洲了——为了孩子的教育,对于有经济实力的父母来说,总有一个能够留下的地方。
郑悦觉得,香港这场残酷的名校“高考”,经历过便已足够。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郑悦、冯欣均为化名)
(来源: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