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萨玛》和《洞穴里的医院》:从两部奥斯卡提名纪录片一瞥叙利亚内战

亚太日报

text

叙利亚持续至今的内战可能是有史以来记载最为丰富的武装冲突。从2011年第一次爆发的反政府抗议,到后来许多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大部分抗议活动都由参与者或观察者通过手持摄影设备进行了现场直播。然而,海量的图像和视频信息并没有让这场多方纠葛的复杂战争变得清晰明了,反而让世人的认知更加模糊。“我当时在场!”似乎所有目击者都在呐喊,但谁的眼睛和耳朵最值得信任?

今年有两部关于叙利亚战争的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提名。其中由娃艾·阿卡提布导演的《为了萨玛》之前已经在英国获奖,成为英国电影电视艺术学院奖历史上获得最多提名的纪录片。另一部是菲拉斯·法耶德执导的《洞穴里的医院》,在此之前,法耶德2017年执导的《终守阿勒波》也曾获得2018年奥斯卡提名。《终守阿勒波》和《洞穴里的医院》在形式上十分相似——都围绕着一个坚持留在被围困的反对派阵地(一个是阿勒波,另一个是东古塔)的女人展开,两部电影都发生在隐蔽的战地医院,那里的医生都在努力抢救阿萨德政权轰炸行动的受害者。

这两部电影看起来触目惊心,也包含部分亲密场景。但它们在美国引起共鸣的部分原因,可能是有意无意地迎合了好莱坞偏爱的一些套路。这两部电影都记录了一个独立年轻女性的奋斗,以及她对男权社会下种种限制的不满。影片中有无助的平民和治疗他们的英勇医生,但没有叛军战士。尽管两部电影的主角都在抱怨宗教极端主义,但除了戴着黑色面纱的女性,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证据。

但这些缺陷很难归咎于电影的主题:在这里,走上街头(甚至批判自己所在一方)都是危险重重的——他们只是想生存下去。

《洞穴里的医院》是对于这种现实的生动再现。影片中的医院也是避难所,通过昏暗的下水道与地面相连。两部影片的主题——阿萨德政权和俄罗斯对平民地区(和医院)的大规模轰炸——是骇人听闻的战争罪行,也是战争带来的现实问题。尽管如此,如果奥斯卡的宣传将这两部影片——它们只是部分反映了叙利亚的痛苦——变成关于这场战争政治意义的广泛寓言,那无疑将令人非常遗憾。

2016年10月,在叙利亚被围困的阿勒颇东部,《为了萨玛》的导演娃艾·阿卡提布正在拍摄被轰炸摧毁的建筑废墟 图片来源:Waad al-Kateab/PBS Distribution

“在叛军控制的阿勒颇,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 娃艾·阿卡提布在《为了萨玛》中对着镜头说。《为了萨玛》的叙事有很大时间跨度,从2011年第一次和平抗议,到2016年底阿萨德政权轰炸下的阿勒颇东部。当围城即将结束,阿卡提布和她的丈夫加入逃离城市的队伍,她对在围城期间出生的小女儿萨玛说:“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是为最重要的事业而战。只有这样,你和你的孩子才能送别这样的生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在这部电影中,你不会看到叙利亚叛军为“自由的阿勒颇”而战,也不会看到他们折磨囚犯。就在战场的不远处,阿卡提布和她的丈夫正在记录被卷入战争的平民的日常生活。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大马士革郊区的东古塔,《洞穴里的医院》就是在那里拍摄的。这些战士——其中许多是圣战主义者——在平民挨饿时囤积食物,杀害那些被怀疑不忠的人,在街上发动自相残杀的枪战。像阿萨德政权一样,他们依靠外国支持者提供武器和资金。

2017年初,在阿萨德政权重新夺回阿勒颇东部并撤出叛军控制的地区之后,我走过了阿勒颇眼科医院被烧毁的废墟,叙利亚基地组织分支努斯拉阵线的总部就曾设在这里。在臭气熏天、垃圾遍地的地下室,有一间屋子挂着一个标志,上面写着“女囚监狱”,墙上有一名囚犯的涂鸦(“他们要求我们公正,而自己却视而不见”)。后来,我采访了其中一位曾被关押在那里的女性,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面容憔悴,饱受折磨,被囚禁了近四年。她告诉我,在这里,狱卒殴打、诅咒她,称她为异教徒。

阿卡提布曾短暂地承认伊斯兰极端分子“试图接管革命”,但之后表示阿萨德政权行为更加糟糕。《洞穴里的医院》的主人公、儿科医生和医院管理人员阿曼尼·巴洛尔也对极端分子作出了类似的轻蔑评价。但她们的简短评论忽略了一个更黑暗的现实:她们都生活在由极端伊斯兰帮派保卫的地区。无论人们对巴洛尔医生、娃艾·阿卡提布和她的丈夫有什么想法,他们是勇敢的医生,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治疗受害者。阿勒颇并不是叛军统治下的一个自由或公正之地,东古塔也不是。

《洞穴里的医院》剧照

这些电影中看不到的,还有生活在另一边的叙利亚人。在那里,痛苦不尽相同——没有油桶炸弹,但现实同样残酷。2017年,在叙利亚政府控制的阿勒颇,我遇到一名男子,他的家族中有45名男性成员遇难。许多政府军士兵(其中绝大多数是应征入伍的)在战争中死去,以至于在大马士革几乎看不到年轻人。

甚至战争前的希望之火——萨玛的父母冒着生命危险追求的革命之梦——也比在这些电影中的看起来更加复杂和分裂。例如,阿勒颇的大部分地区其实都不希望发生革命。2011年,当叙利亚其他城市爆发叛乱时,阿勒颇保持了和平。阿勒颇是一个商业城镇,以其迷宫般庞大的中世纪市场闻名,大多数当地人似乎不愿冒着与政府发生血腥冲突的风险参与革命。2012年,来自农村的伊斯兰组织塔希德迅速占领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地区。

自此之后,阿勒颇一分为二。生存——甚至是平民的生存——依赖于对政权或叛军的支持,叛徒往往会被枪毙。阿勒颇复杂的现实情况很少传达到外界。阿萨德政权有自己的媒体,俄罗斯国家电视台《今日俄罗斯》的报道也得到了广泛的呼应,它们将整个叙利亚叛乱描绘成恐怖主义阴谋。不过叛军的故事在西方有更大的影响力。

《为了萨玛》剧照

《洞穴里的医院》和 《为了萨玛》可能会触动美国观众的神经,因为这两部电影迎合了许多美国自由派人士的忏悔情绪:他们相信,叙利亚发生的事情是西方良知的污点。“我不敢相信世界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阿卡提布对着镜头说。对于迫切需要各方帮助的叙利亚人来说,发表这样的言论是完全正常的。但美国人对这句话的反应往往带有一种自恋的意味,认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我们自己未能果断干预的结果”。或许美国本可以扮演更好的角色。同样有可能的是,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对叙利亚的战争太过投入,而来自外国的枪支和资金只会延长这个国家的苦难。

关于叙利亚的全部真相——所有内战或者都是如此——对参与其中的人来说都是艰难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叙利亚人都坚持一个信念,倾向于为他们自己一方开脱。我知道政权的支持者往往会坚持认为:起义从一开始就是由恐怖分子策划的,阿萨德不得不采取强有力的措施来拯救国家。

《洞穴里的医院》和《为了萨玛》是杰出的纪录片,也是对叙利亚悲剧的集体描绘。但最重要的是,这些电影只是一场可怕战争的一瞥,在这场战争中,任何一方都无权伸张正义。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