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3日,王琛正修復文物。他的工作臺上放著手術刀、小錘、電焊、打磨機等幾十種工具,還擺放了無水乙醇、礦石粉、天那水等20多種化學試劑。新華社記者李博攝
【亞太日報訊】(記者雙瑞)37年了,王琛早就習慣長日裏漫無邊際的寂靜。
嵌錯在青銅器上的一處金銀絲紋飾殘缺了,他正小心翼翼地鏨花。紋飾太細了,像一根根彎曲的頭髮絲,他屏住呼吸,看上去整個人都緊繃著。突然,樓道裏響起高跟鞋噠噠的聲音,他停下手頭的動作,直到腳步聲消失在遠處,才重新埋下頭。
從1979年進入河南博物院,王琛就是一個人守著文物修復工作室,常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在記者反復追問下,他不無失落地感慨:“心情好了沒人分享,心情不好也沒人分擔。”好在,偌大的博物院館藏文物近14萬件,總有修不完的盆盆罐罐陪他。
拿到一件待修復的器物,他往往不著急動手。東西是什么年代的,製作中運用了什么工藝,殘破程度如何,本來面貌是什么樣子……在一片寂靜中,他反復端詳和琢磨,好像與文物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
5月13日,王琛在檢查學生修復的一件文物。 新華社記者李博攝
“文物能告訴你的信息很多,就看能不能聽懂它的話。”儘管長年累月獨自枯坐,王琛卻覺得自己身處一個熱熱鬧鬧的世界,周圍每一件文物都在訴說,裹挾著遠古的樸拙、秦漢的壯麗、隋唐的雄渾和兩宋的柔美雅致,撲面而來。
王琛並非喜歡寂寞,只是耐得住,也緣於一份割捨不斷的情懷。
作為首批64件永久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之一,“國寶”雲紋銅禁以精湛的工藝和瑰麗的造型令觀者驚嘆。很少有人知道,雲紋銅禁在出土時是怎樣的一堆碎塊。禁體不僅嚴重變形,而且殘碎為十餘塊,無數雲紋剝落缺失,12個龍形附獸與12個座獸全部脫離禁體,大部分還殘缺不全。這是王琛文物修復生涯中最大的一次挑戰。
那是1981年,王琛21歲。他已退休的父親王長青被返聘回河南博物院,主持雲紋銅禁等一批青銅重器的修復工作。前後歷時三年,王琛跟隨父親完成了雲紋銅禁的修復,使它重放異彩。前後用到的工藝多達20種,如整形、加固、補配、鏨花、大焊、鑄接、黏接、著色、作銹等等。
“文物怎麼修復,後人不能任性隨意想像,哪怕最細微處也要找到依據。”王琛說,修復雲紋銅禁是他一生中里程碑式的大事,“雲紋銅禁的修復難度非常大,我跟著父親學到很多知識,以後再修任何青銅器都不在話下。”
5月13日,王琛在修復一件西漢時期的青銅器。新華社記者李博攝
父親對王琛的影響是旁人難以取替的。也正是他,引導王琛走上了文物修復這條寂寞的長路。哪怕到現在,他早已去世多年,王琛仍幾句話不離他,要麼是自己得意的手藝源自父親傳授,要麼是鞭策自己更細緻嚴謹,怕“老爺子在地底下也不饒我”。
王長青是河南博物院第一任文物修復人員,手藝傳承自清末內務府造辦的“歪嘴於”。於師傅專事宮廷古玩的修復,出宮後開辦古銅局,並收徒傳授修復技藝。王長青師從“歪嘴於”的徒孫,靠為古董商修文物為生。上世紀50年代,河南博物院成立文物修復室,急需專業人員,王長青經人舉薦就職。
“從小父親就有意識讓我接觸這些,講歷史文化知識,我慢慢也感興趣了。”十幾歲的時候,王琛就經常到父親的工作室,看一件件殘破的文物奇妙地重獲生命,對神秘的“手藝”充滿嚮往。不過當時他還小,學紋飾畫畫,畫一會兒就溜出去玩了。父親恨鐵不成鋼,責罵不成還會動手。
時至今日,王琛已很能理解父親的心情。把文物修復這門技藝傳下去,使更多文物能重現丰姿,這種樸素的想法,快60歲的他深有同感。“每當破損的器物在自己手裏修復完整,那成就感不比拯救一條生命小。”
37年裏,經他修復的文物達2000餘件,其中不乏蓮鶴方壺、四神雲氣圖壁畫等國寶級文物,耗時多則幾年,少則十幾天。為了趕工,他常常一大早出去,摸著黑回家。除了青銅器之外,他還研習精通了金銀器、琺瑯器、鐵器、錫器、陶瓷器、玉石、玻璃器等多種材質文物的修復和仿製技術。
王琛的部分文物修復工具。新華社記者李博攝
“時間長了也有感情了,現在讓去幹別的,我可受不了。”王琛坦承,幾十年來心裏也有過抱怨和委屈,甚至一度感到絕望,轉過離開博物院的念頭,但始終沒有付諸行動,一想到再也不能幫助文物恢復完整並與世人見面,他就不舒服。
在王琛的工作室裏,除了需要修復的文物,就是裝滿化學藥水和顏料的瓶瓶罐罐,以及刀、錘、鉤等各類工具,有些還是他自製的。長年寂寞和勞神費力,王琛一天要抽三盒煙緩解,與藥水打交道更讓身體受損,他的頭頂脫髮厲害,上排牙齒掉得只剩一顆,頸椎病更是無可避免。
王琛說,父親傳給他手藝時也沒指望發家致富,而是為後人留下寶貴的文化遺產,要是撒手不幹過不去心裏這道坎。
採訪快結束的時候,一柄鏨花小錘從工具盒裏露出來,木柄已被手指磨出凹痕,寫滿歲月的痕跡。王琛說,這是父親傳給他的,迄今有100多年的歷史。現在,他最大的心願是把一身技藝都傳給學生,就像當年父親交給他鏨花小錘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