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顧嚴幼韻:上海灘最後的大小姐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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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幼韻是上海灘一位地地道道的大小姐。 資料圖片。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她是十裡洋場的名門閨秀,是風姿綽約的外交官夫人,是優雅得體的聯合國禮賓官,也是安詳慈愛的外祖母……

然而,拋開許許多多的附加語和形容詞,顧嚴幼韻做回了自己——一位地地道道的大小姐。她一生講吃、重穿、喜愛珠寶,一百多歲了,還穿高跟鞋、噴香水。

真正的大小姐,是淒風苦雨中綻放的玫瑰,第一任丈夫死在日本人槍口下,幼韻,一個帶着三個孤女的孀婦,學會了種菜、養豬。定居美國後,為了生計,她成了職業女性,“從不早起”的大小姐,從沒有遲到過。

今年9月底,幼韻女士迎來了110歲生日。她有自己的長壽秘訣:不鍛煉,不吃補藥,最愛吃肥肉,不糾結于往事,永遠朝前看……

名垂千古,卻再也不會笑了

2015年5月,一本名為《一百零九個春天》的個人傳記,出現在各大圖書大廈的貨架上。這本書,文字並不多,卻收集了大量精美的圖片,它記錄了一位名媛長達一個世紀的風采和傳奇。

顧嚴幼韻不是女強人,臉上沒有奮發圖強之色,身上也沒有堅定淩厲之氣。她只是個純粹的女人,保持着一種豁達、溫暖的力量,並將這種氣質散發到了極致。

年輕時的嚴幼韻。 資料圖片。

於是,無論是青春少女、中年婦人,還是耄耋老人,臉上的皺紋可以增多,身材可以走形,但那股名媛風韻,卻從未有一絲一毫的削減。

喜歡漂亮的東西,喜歡結交新朋友,喜歡做新鮮的事,幼韻將這句話視為人生信條,並將之貫穿始終。當然,這需要實力,也需要誠意。

幼韻出身富豪之家,父親嚴子均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嚴家在上海的豪宅延伸整個街區,而作為“白富美”的幼韻更是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同一件衣服從來不穿第二次,每天駕着車牌號為84號的私家車進出復旦大學的校門,因此成了上海灘有名的“84號小姐”。

然而,對於愛情,生活奢華的大小姐有着自己的準則。在幼韻心中,未來夫婿必須是她愛慕、尊敬的人,有沒有錢無所謂,她願意為了養家糊口出去工作。

幼韻為眾人愛慕,而她只心儀一人。這個幸運的男人就是外交才俊楊光泩。也許,楊光泩是唯一適合幼韻的人,他出身富裕家庭,是普林斯頓大學博士,網球打得好,舞也跳得好。一個年輕有為,一個風華正茂,他們的婚禮,驚動了這個上海,上千名賓客蒞臨,當時的外交部長擔任主婚人……

嚴幼韻與楊光泩的婚禮。 資料圖片。

幼韻的婚禮,將紳士淑女間婚姻契約的鄭重其事,展現到了極致。對於一切從簡的現代人而言,舊時代的明媒正娶,是繁瑣,也是隆重,是莊嚴,更是感動。

婚後,楊光泩到倫敦、日內瓦、巴黎、馬尼拉等地任職,幼韻相隨。1942年1月,日軍進入馬尼拉,抓扣了身為中國駐菲律賓總領事的楊光泩和其他七位領事官員。日本人要求楊領事動用其威望,在菲律賓華人中籌款,卻遭到斷然拒絕。3個月後,包括楊光泩在內的8位中國領事被秘密槍殺。

楊光泩墓。 資料圖片。

很長一段時間,幼韻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死是活,直到有人送來一包東西,裡面有楊光泩的眼鏡、手錶和一縷頭髮。只有37歲的幼韻意識到,自己的丈夫已經成了一名烈士,名垂千古,卻再也不會說不會笑了。

“我是買家,不是賣家”

楊光泩的離世,無疑是幼韻一生中最慘痛的災難。然而,在《一百零九個春天》中,她並沒有用多少筆墨來描繪痛苦和悲傷,也許,用她自己的話說,“我似乎屏蔽了關於那個可怕日子的細節回憶”。

擺脫痛苦的最好方式,便是帶着它繼續生活。在此後的三年裡,幼韻學會了和苦難共存。她承擔起照顧其他犧牲的外交官妻兒的重任,26個人,組成了一個大家庭。昔日的名媛,帶領大家挖開草坪,種上白菜、空心菜、蠶豆、花生,還養了一群雞和一頭豬。

嚴幼韻與楊光泩在馬尼拉。 資料圖片。

白天,幼韻是大家庭事務的主持者,努力保持鎮靜;到了晚上,她便卸去偽裝,回歸自我,聽到有汽車駛過前門就會害怕,聽到士兵靴子踢在石板路上就會畏懼……

在馬尼拉的艱苦歲月裡,幼韻顛沛流離、擔驚受怕,直到1945年美軍進駐。後來,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帶着三個女兒登上前往美國的輪船。

到了美國,幼韻自感手裡積蓄不多,當務之急是找一份工作。起先,有人介紹了一份保險銷售的工作,幼韻的大小姐脾氣卻一點沒變,“我是買家,不是賣家”。

這也便能解釋,為何在聯合國禮賓官的崗位上,幼韻如魚得水。禮貌親切、友善大方,這對於一個名媛淑女和外交官夫人而言,簡直如同天性的釋放,她在聯合國工作了十三年,從未遲到或早退。

1946年,嚴幼韻在聯合國的工作照。 資料圖片。

在美國,幼韻找到新的歸宿,和外交家顧維鈞走到了一起。1959年9月,54歲的幼韻和71歲的顧維鈞在墨西哥城登記結婚。從此,嚴幼韻變成了顧嚴幼韻。

不同于與楊光泩結合時的盛大婚禮,幼韻的第二次出嫁,簡樸、溫馨,也不乏鄭重其事。老先生一身西裝筆挺,幼韻一身白色旗袍,當着為數不多的賓客,新婚夫婦簽下婚姻承諾,頭髮花白的新郎,為喜笑顏開的新娘戴上婚戒。

如果說,幼韻和楊光泩的婚姻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那麼,她和顧維鈞的結合便是相濡以沫、陪伴扶持。前者燦如朝霞,後者暖若安陽,幼韻是幸運的女人,獲得了兩位傑出男士矢志不渝的愛情。

每當面對老妻,顧維鈞就不是外交家了,而在丈夫面前,幼韻放下了名媛淑女范兒。兩人平時一起散步、滑雪、照看孫輩。在共同生活的25年裡,他們的生活富足、平和,終於可以擺脫一切矜持和偽裝,做一對世間最普通的老夫妻。

1959年9月,嚴幼韻與顧維鈞結婚。 資料圖片。

1985年11月14日,中國近現代史上卓越的外交家顧維鈞無疾而終,帶走一世風華,想必也無遺憾。他活了98歲,並將長壽的秘訣歸於:散步、少吃零食和太太的照顧。

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顧維鈞去世後,幼韻又經歷了兩次打擊。

一次是1992年,她的小女兒茜恩在與大腸癌鬥爭了一年後,撒手人寰。與兩位在事業上銳意進取的姐姐不同,茜恩更喜歡舉辦網球、橋牌派對,花費大量時間幫助學校和社區,教朋友們做中餐……她的去世,令母親心碎,“我總是說,生養女兒是我的福氣,因為她們跟我都很親近”。

嚴幼韻與三個女兒。 資料圖片。

另一次打擊,是幼韻2003年也患上腸癌。當時她以為大限將至,卻遇到了一位高明的醫生,順利接受了手術,並在幾個月後的98歲壽辰上,與主治醫師翩翩起舞。後來,幼韻回憶說,患大腸癌最痛的時刻,就是臨出院時,護士揭下注射器上的膠布。

除此之外,對於幼韻來說,每一天,都是好日子!103歲時,她依然噴香水,穿着高跟鞋款款而行,用她自己的話說:穿了一輩子高跟鞋,不穿高跟鞋就不會走路了。

幼韻的很多老朋友辭世了,如今,她朋友圈中的大多數人,和她孩子們年紀差不多。新朋友會挽着幼韻的手,帶她去高檔餐廳品嘗美食,還送花、送禮物。

晚年的幼韻,還有一項重要的“職責”,就是幫助更多年輕人在美國立足,這些人中有親朋好友的後代,也有素不相識的孩子。幼韻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孩子,介紹工作、負擔學費,甚至讓他們與自己同住,在點滴生活上言傳身教。

幼韻曾說,在她的一生中,無論遇到何種困難,總會有人伸出援手,“我希望自己也能把這種關愛延續下去”。

嚴幼韻近照。 資料圖片。

幼韻是一位地道的大小姐,卻沒有“公主病”,反而像男人一樣大氣、豁達。她愛美,卻在一生中數次丟失心愛的珠寶。為此,她並不煩惱。“本來事情可能更糟”,是她的口頭禪。

俯仰無愧,得失不驚,誠心待人,總有回報。幼韻常感歎,自己一個帶着三個小姑娘的孤零零的孀婦,如今有了一個大家庭,除了女兒女婿,還有7個外孫外孫女,以及18個重孫。沉浸在幸福中,她無暇糾結往事,而是思考如何創造美好的未來。

一段坎坷,一身堅韌,一路優雅,一生風華,我們從幼韻的故事裡,懂得了“大小姐”的真正內涵。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裏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采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采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采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道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裏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臺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