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阿富汗:"失敗國家"的權利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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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0月6日,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山,反戰人士抗議美軍誤炸阿富汗北部城市昆都士的一所醫院。新華社記者殷博古攝。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張寧

近期發生在阿富汗的“誤炸”醫院事件,再次提醒人們,似乎只有當西方國家公民、外國軍人或國際機構遭到襲擊時,死亡和流血才受到足夠關注,而在西方社會視野之外的人們,苦難常常受到漠視。

這對於那些默默消失的生命,極不公平。

冷漠的背後,凸顯“失敗國家”理論的陰影。這一理論是西方中心論和西方優越論等霸權心態在“9·11”事件後的新發展,也成了侵犯主權國家權利的藉口,甚至成為轟炸醫院這類暴行的“殺人執照”。

昆都士:阿富汗戰爭的失敗縮影

前不久,位於阿富汗北部昆都士的“無國界醫生”醫療設施遭遇空襲,使這個人口不到100萬的偏僻省份,突然成為關注焦點。

昆都士的命運,折射出在美國錯誤政策下的阿富汗,正在遭遇的苦難。

2012年3月27日,美國瑪納斯國際過境轉運中心,一批美國軍人搭乘C-17A戰略運輸機準備前往阿富汗進行部署。 資料圖片。

作為連接中亞和南亞的戰略通道,阿富汗自古便是大國角力場所。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俄羅斯和英國為爭奪中亞控制權在此反復爭奪。為阻止俄羅斯南下,保住“大不列顛王冠上的寶石”,印度、英國於1838年、1878年和1914年三度入侵阿富汗,均喪師而無功。1980年代蘇聯在阿富汗也深陷泥潭。

比照前人,2001年軍事打擊阿富汗而閃電取勝的美國,似乎有理由沾沾自喜。

然而,15年後,阿富汗的安全形勢並無好轉,反而惡化。阿富汗戰爭有三大目標--消滅塔利班、捉拿本·拉丹、摧毀毒品經濟,而今只有第二項得到兌現,並且還是在鄰國巴基斯坦境內完成。塔利班武裝在南部加茲尼、赫爾曼德、坎大哈和帕克蒂亞等省依然活躍。中央政府的管轄範圍仍然不出首都喀布爾。

包括昆都士在內的北方諸省,歷史上並非塔利班的傳統根據地。倒是在阿富汗戰爭後的混亂年代裡,效忠塔利班或自稱塔利班武裝的組織反而在北部發展壯大,一度造成北方大約百分之三十的學校因為安全因素而關閉。

2015年9月29日,阿富汗士兵在北部城市昆都士集結,準備對塔利班武裝發起反攻。新華社發。

戰後,聯合國援助遲遲不到位,民生凋敝導致毒品種植和貿易重新抬頭。包括北部軍閥在內的各方軍事力量為控制毒品生產和交易,不惜與塔利班結盟。這也是造成北方動盪的重要因素之一。

至少在2009年之前,昆都士在阿富汗全部34個省份中,是恐怖襲擊事件發生最少的幾個省之一。此後,昆都士安全形勢不斷惡化,直至近期連續發生塔利班攻佔省會和美軍“誤炸”醫院。

反恐戰爭“越反越恐”,至少在昆都士,得到了印證。

“無國界”,“無底線武力”受害者

儘管也有“作戰行為準則”的約束,以美軍為首的北約部隊傷及非軍事目標事件,在阿富汗絕不鮮見。這是美軍在交戰地區濫用武力的典型表現。

近幾年類似的“誤傷”事件有:2012年5月7日,北約部隊空襲巴德吉斯省一棟民宅,致使14名平民死亡;2013年4月6日,北約部隊在庫納爾省發動空襲,造成10名兒童喪生;2014年1月14日,美軍在帕爾萬省的空襲導致1名婦女、7名兒童死亡……

在調查結果尚未有定論的前提下,即便暫且認可昆都士事件的“誤炸”說辭,但高空轟炸的失敗,也仍然要歸咎於始作俑者美國自身。蘇聯侵阿期間,美國向反蘇遊擊隊提供大批“毒刺”式肩扛導彈,這種武器重量不到15公斤,便於攜帶轉移,專門對付蘇制米式直升機。蘇軍因此喪失低空優勢,改為高空轟炸,精准度下降。

2015年10月6日,在美國華盛頓國會山,北約駐阿富汗部隊最高指揮官約翰·坎貝爾(中)出席參議院軍事委員會聽證會。新華社記者殷博古攝。

這些武器目前仍在使用,只是目標換成了北約部隊的飛行器。美軍複製了蘇軍的命運--害怕遭受攻擊,導致直升機升空有限,缺少直升機的空中掩護和及時補給。這樣,戰事久拖不決成為必然。這是塔利班勢力繼續活躍的重要因素之一。

在此背景下,“無國界醫生”成為受害者。這一國際醫療救援組織誕生於1971年。當時,一些“國際紅十字會”成員,對該組織救援效率低下,產生不滿,另立山頭。代表人物庫茨納甚至稱紅十字會為“老態龍鍾的老太婆”,是“在自由意見表達方面管束太多的婆婆”。

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一處無國界醫生帳篷。 資料圖片。

“無國界醫生”組織稱,對受害者的救助可置於國家主權之上。 該組織以救人為第一目標,為提供迅速、有效的醫療服務,不顧宗教、種族和政治因素影響,無視政治意識形態衝突和行政官僚主義的阻礙。他們自我標榜是傳統人道主義的反叛者。最具挑戰精神的反叛表現,便是將國界視為無物。庫茨納甚至說,若為救人,可以非法入境。

這導致“無國界醫生”經常與政府和軍方發生爭執和衝突。這一次,他們成為無底線武力的受害者。美國道歉並聲稱要賠償,但辯解說,事前得到阿富汗方面的情報,似乎又想推卸掉責任。

“失敗國家”:暴行的另類通行證

“失敗國家”是冷戰結束後,尤其是“9·11”事件後,在西方社會較為流行的概念表述。

“9·11”事件影響深遠,對國際關係產生巨大衝擊。德國“全球化”研究學者沃爾夫岡·薩克斯曾描述:“北方正從城牆背後怒視南方。北方不再把南方一群有着美好未來的年輕國家當作對話對象,轉而懷疑它們成為各種危機的培養之地。”

按美國中央情報局的說法,“失敗國家”是不能為本國公民提供和平、秩序、安全等最低條件的國家。特徵為:公權私人化、軍隊派閥化和暴力合法化。

美國《外交政策》雜誌2015年發佈的全球“脆弱國家”榜單截圖

“失敗國家”這一概念,本身不含道德層面的貶義,但在現實中卻給少數國家為所欲為提供了道義支撐。一些西方國家認為,“失敗國家”的惡劣狀況,不是外部環境造成,而是政府領導失敗的結果,這些國家非但不能為本國民眾提供安全,而且通過恐怖主義和難民潮等形式,外溢其他國家,對他國造成嚴重威脅。

依照這一邏輯,“失敗國家”似乎因此而失去存在理由。起碼,外國有權干涉,方式包括顛覆其政府,促使國家走向“民主”和“法治”。更有少數學者提出,受到“失敗國家”威脅的國家,可以根據國際法“預防自衛權”的理論,先發制人。這為小布什恣意侵犯他國主權的戰爭行為開了綠燈。

所謂“布什主義”的理論要點之一便是:恐怖主義和“失敗國家”相結合,形成“流氓國家”,對世界和平構成威脅,“好國家”有權先發制人,打擊“流氓國家”。

“失敗國家”被打入平等主權國家體系之外的冷宮,而集體干涉被視為有效、合法手段,這必然給世界造成更多混亂和危機。發生在阿富汗、伊拉克和敘利亞等衝突地區的殘酷現實,足以證明這一點。

事實上,西方國家談及“失敗國家”時,忽略了它們自己從殖民時代起,就對不發達國家剝削壓榨,巧取豪奪。亦對自身在“冷戰”時期對不發達國家的干涉行為採取“選擇性遺忘”。

塔利班武裝。 資料圖片。

塔利班情報人員、通訊手段其實最早由中情局訓練和裝備,他們還從美國人處學會如何破壞油氣管道、燃料庫、軍火庫、橋樑公路等。

美國等少數西方國家,善於肇亂,卻不善於亦不願意收拾殘局。在伊拉克,美國人還來不及弄清楚複雜的民族和宗教關係,便一腳踏入戰爭泥潭。美國媒體譏諷說:“美軍只是讓子彈飛,不管從哪裡打來,又打向哪裡。”

薩達姆當政期間,在他還是美國眼裡“我們的暴君”時,曾大開殺戒,鎮壓各派衝突,維持國家穩定,美國對其行為眼開眼閉。反目成仇後,美國一戰摧毀了薩達姆政權的成熟管治體系,這場戰爭至今已導致數十萬伊拉克人死亡。然而,這些數字卻被區區數千美軍的陣亡所遮蔽,無人關注。在“失敗國家”,西方媒體報導的中心僅僅是白人的命運!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更多阿富汗平民死于戰火的報導無聲無息,“無國界醫生”遇襲,卻成為焦點。

國家,無論大小,窮富,強弱,其領土主權必須得到尊重,其民眾的生存權亦應得到保護。應當為“失敗國家”埋單的相關各方,必須負起責任,停止為所欲為!

作者簡介:

張寧說,15年的記者生涯,似乎在不斷演繹一路向西的橋段,仍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初級實踐。

2002年至2014年,張寧在10餘年間,五度轉場,先後在巴基斯坦、澳門、阿富汗、伊拉克和香港駐站。儘管從業經驗豐富,遺憾一直未能“沖出亞洲”。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這三個堪稱危險國度的摸爬滾打,令他的肌肉變硬,心腸變軟,略悟生命脆弱而寶貴的意義。

2004年東南亞海嘯、2011年美國撤軍伊拉克、2015年尼泊爾地震……這些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張寧都在現場,見證歷史。可以說,更多時候他的記者生涯與爆炸、槍擊和災難相伴,與此同時,他也試圖找尋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恐怖和異常的答案。

“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仍不安寧,戰亂、恐怖、災難、災害,幾乎無處不在,今有幸借助亞太日報這一新媒體平臺,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幫助朋友們了解己身足跡尚未達到的領域,這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寧說,這些對戰地經歷的回顧,絕無自傲自矜成分,更多地是想和同儕分享內心交織的悲欣,共同為尚在硝煙裡煎熬著的兄弟姐妹祈福。過來人的心從未離去,仍與你們相伴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