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观VS真实:什么算是一首好诗?| 一诗一会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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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转中,便能从天上看到地下,从地下看到天上。想象会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诗人的笔再使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空虚的无物也会有了居处和名字。”

威廉·莎士比亚曾如此赞许诗人的创造力,在这句话中,他也无意道出了他判断一首好诗的标准——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将抽象转化为具象的语言艺术。但正如莎士比亚另一句名言所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面对同一首诗,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也会拿出不同的标准来检验诗歌的好坏。而那些堪称杰作的诗,往往是经历了不同时代不同读者的考验,一次又一次击中人们共有的心声,才得以成为经典,被反复阅读。

那么,怎样的诗才算是一首好诗呢?是否存在某些普遍适用的标准,让我们对诗歌的评判有据可依?日前,由三辉图书推出的《什么算是一首好诗》一书中,文学学者汉斯-狄特·格尔费特(Hans-Dieter Gelfert)甄选出80首不同类型的诗歌,结合文本细读与理论阐释,试图为读者鉴赏诗歌打开思路。具体而言,格尔费特将甄别好诗的标准归纳为33个步骤,并一一阐明了他们对读者的影响,其中,语言的密度、内在的张力、多重的含义、矛盾冲突、真实性与独创性都占有一席之地。

经三辉图书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书中选取其中一篇,以期与读者探讨甄别好诗的关键标准之一:客观与真实。在这篇文章中,格尔费特指出,尽管读者会期待一首诗能够反映出创作者真实的声音,但这并不意味着诗歌要以绝对私人化的形式呈现;相反,一首“好”诗应该保持在普罗大众之中的客观性,才能产生更为广泛的影响。

从这一角度看,前文中莎士比亚对诗人的评价就不难理解了——假如诗人不能将主观的想象转化为公众所承认的客观描述,读者也就无法从中领略诗人感知的奇妙,只会觉得诗中的语句言之无物。诗人能否将私人的经验有效传递给大众,让他人感同身受,或许就是其诗艺高低之体现。

《什么算是一首好诗》

[德] 汉斯-狄特·格尔费特 著徐迟 译

三辉图书 |人民日报出版社 2020-02

《客观与真实》

文 | 汉斯-狄特·格尔费特 译 | 徐迟

诗歌属于一种主观文学。“诗中的自我”这个在诠释诗歌时特有的概念似乎就证实了这一点。然而在很多诗歌中根本都无法找到此类“自我”的踪迹。歌谣不会比散文体的短篇更主观,席勒抒发观点的诗歌也不比他的理论文本更主观。一切被说出口、被写下来的东西都是基于某个主体的,从这点来说它们都是主观的;不过如果它们是以一种特定的、为公众所承认的形式被说出或是被写下来的话,那它们之于听众与读者来说,相对地就成了客体。诗歌的特别之处在于,一方面它要反映出主体真实的声音,一方面又要保持在普罗大众之中的客观性。“真实”是一种很难界定的概念,“真”亦如此。我们期待一首好诗向我们阐释的,既不是私人自白,也不是纯粹直陈的事实,而是来自人类内心那些能够与其他内心产生共鸣的东西。

如果受欢迎程度也是检验品质的标准之一的话,那么诗是否曾被刊印在册就已经是一个很大区别了。因为客观化的程度,是评判一首“好”诗至关重要的标准。下面就要给出一个这样的比较,这两首诗要表达的核心内容相仿,而一首几乎出现在所有的诗选里,另一首却鲜有人问津。两首诗都与诗人的主观经验有关,都叙述了人到中年,最好的时光已然逝去,等待着诗人的只剩下坡路。第一首是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的《生命之半》,这或许是他最著名的诗,同样也是最好的诗之一。它于1804年8月末刊载在《1805年口袋书》上,作于1803年年初,荷尔德林33岁的时候。

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1770-1843)

诗中刻画了晚花盛开、果实丰饶的宁静秋日风景,紧接着却是冬日寒冷的墙垣和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风信旗。当看到“生命之半”这个诗题的时候,受过文学教育的人立马就会想到但丁《神曲》中的第一句:“于我们生命旅途的正中”。但丁在35岁时写下了这些诗行,荷尔德林也在这个年纪发表了他的第一批诗歌。彼时他正处在自己生命的峰顶,但已感受、预知到了此后的生命只会每况愈下,这种忧虑在第二节的第一行里便确凿无疑地显现了出来。这首诗以其客观化的景物描写让读者感同身受,而不只是纯粹的自怨自艾。正是如此,它才会出现在所有的德语诗选中,而不像下文中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 的这首诗,几乎没有在英语文选中出现过。和但丁一样,朗费罗也是在35岁,即1842年的时候写下这首诗的。4年后它被选入他的诗集《布吕赫钟楼》中。这首十四行诗的诗题也同样来自但丁,20年之后朗费罗甚至还翻译了《神曲》。

我们从这首形式整饬的十四行诗中读到的并非自怨自艾,而是人到中年的诗人抒发的真情实感。从这一点看来,这是一首好诗,但它算不上杰作,因为它单单从个人的角度出发,并未达到客观化的要求。虽然读者能对此产生共鸣,但这仅限于诗人朗费罗个人的命运,不如荷尔德林丰饶的秋天与严寒的冬天之对比更具普适性。

为什么客观化如此重要?康德之于美下过一个很著名的定义,即美能够激起“无利害的愉悦”(interesseloses Wohlgefallen)。他所指的并非麻木不仁,而是非审美情趣的不在场。人在观摩以静物绘画形式出现的桃子时,是以一种审美目光去观赏它的;而他看到一个真实的桃子时,或许他就会想把它吃掉:此时,他就是带着利害关系去观察这只桃子的。这始终是艺术的审美概念和启迪性的重中之重。视觉艺术创造的是能够唤起观者潜藏心中的期许的作品。康德指的无疑就是这种无利害关系。在音乐和诗歌中也是如此,只不过不同点在于是否与时间维度的艺术有关,它把期许转化成了愉悦。但这是一种仪式化的、无利害的愉悦,因为它无法使人饱足,却时刻会被无法避免的欲望再度激起。

康德认为,美能够激起“无利害的愉悦”。

即便欲望激起的过程是能被潜藏、被仪式化的,它却必须与某个主体休戚相关。这就意味着,主观性的客观化无可避免。对于在这方面完全缺失的诗歌比如教育诗而言,人们或许只会钦叹它高超的押韵技巧;然而对于那些杰作来说,人们记住的却是其中原创的思想。这或许又要算是客观的东西了。所以那些广泛引起人们共鸣的诗歌成功的原因,无一例外都是将极主观的东西广泛地客观化,让它不再只被视作私人经验,而是让读者也同样能够感同身受到,比如在荷尔德林的诗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便是如此。

真实性或许是最难以定义的标准体系,也最难以在诗歌中得到验证。就算是在上文进行过对比的两首诗,或许也有一些读者认为朗费罗的诗更能触动他们的内心,因为它直抒胸臆,而并非以诗意的方式表述心声。诗歌永远就在这两个维度之间摆荡:直截了当地抒发内心感受以及把主观感受转述为普适的客观感受。从经验上来说,第二种方法更能广为流传,而第一种则通常更为有效。只要主观感受的表达不沦为充满感伤的无病呻吟,它就要远比只把普通的生活智慧客观化的诗歌更能触动读者。

本文书摘部分选自《什么算是一首好诗》一书第六章,经三辉图书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