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说家梦枕貘,在日本也算是一位拥有“大IP”的知名作者。他的《阴阳师》系列作品,早在2001年就被改编成电影,部分中国读者和观众已非常熟悉,不久前掀起“欧气”热潮的“阴阳师”手游,也是购买了梦枕貘的《阴阳师》版权而再创作的。近日上映的《妖猫传》,则改编自梦枕貘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那么,梦枕貘到底是位怎样的作者?《妖猫传》和原著又有什么区别?电影和原著最直观的区别是,梦枕貘的小说让读者跟着角色一起去解谜,而陈凯歌的电影让观众跟着角色一起去听故事。其实电影对原著有所改编,无可厚非,但《妖猫传》和原著区别未免太大了些,这种区别不仅仅体现在故事情节上,更重要的,是作品核心主题的出入。
梦枕貘:一位当之无愧的“佛系作者”
用现在的时髦话来说,梦枕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佛系作者”,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幻兽变化》,就是以古代印度为背景,讲述了一个为了寻找“涅槃之果”的冒险故事。旅日作者于前在2005年对梦枕貘进行采访后,提到:“梦枕貘以这部小说为标志,确定了他对宇宙、人生、宗教的感悟,并将这感悟融入到了其后的一系列作品当中。”这是相当准确的,因为不论是在《阴阳师》和他呕心沥血17年创作的《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我们都可以看出,作者借角色和故事,在探讨一些关于“佛法”的主题。《阴阳师》中的“咒”和《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的“密法”,都融入了作者关于宇宙及人生的思考,而且这思考中有着很深的佛学积淀,尤其是在《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
在原著中,空海自日本来大唐之前,曾精研汉籍,却舍弃儒教,他的理由是:“儒家无法解答宇宙和生命的问题。”只身前往大唐,是欲学习佛法,将密法带回日本。在他看来,人都得一死,万物虽形不同,以天法看却又都相同,人被情感与回忆所困而生痛苦,世间万象,他想探究的“密法”是世界的原理。
空海入唐图
而在电影中,这“无上密”却在母亲对孩子的爱里,在杨玉环对李隆基的爱里。当然如果导演要讴歌人间有情和他认为的伟大爱情,这也无可厚非,但显然于佛学思想来说,爱也生欲。相对于原著中空海多次尝试对众人解读的“空”,梦枕貘尝试以作品透露出的人生思考,格局和境界完全不同。
“密法”这个部分,电影中还有个人物丹龙试图去解答,丹龙说:“那个问我们是不是白鹤少年的杨玉环已经死了,我和你一样绝望,人心这么黑暗,我想要去找一个不再痛苦的秘密。”如果从佛法中“众生皆苦”的说法来看,丹龙经历生死、看到善恶后,为了“脱离苦海”而去佛法中求解,也未尝不可。
然而这个答案,在电影中语焉不详,唯一相关的情节就是丹龙一直对白龙有情有义,成全白龙的圆满,这种圆满还只是爱情上的圆满,最后似乎还是落于同伴之情。如果这是丹龙“一直等待的一天”,看起来也和梦枕貘所理解的“密法”不一样。而最后丹龙是手握“密法”的高僧,这其实就比较扯了,不提也罢。
电影和原著中截然不同的白居易
另一方面,电影中和空海搭档的白居易,与小说“立意”之区别也很明显。因为种种原因,可以说《妖猫传》的改编将白居易置于一个主角的位置,这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其实是很有趣的。
电影中白居易创作《长恨歌》,首先是因为他对杨玉环、李隆基爱情故事的向往。他赞美李隆基的浪漫和杨玉环的美丽,因为发现李隆基珍藏杨玉环的头发,觉得他们之间有着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似乎还有因为他自己对美人的想象和憧憬,而希望杨玉环在自己的诗歌中再活一次,顺便还可借此超越李白,留名青史,完成文学抱负。当然后面的剧情就是一边听故事一边被打脸,但结局他依然看到了自己想象中坚贞不渝的爱情,于是《长恨歌》定稿,自我感觉良好。
《妖猫传》剧照:白居易(黄轩饰)发现了唐明皇珍藏的贵妃头发
原著中白居易创作《长恨歌》,其实一开始就是因为他认为杨玉环和李隆基的爱情故事里显现了人性,而这也是梦枕貘的想法。在白居易和空海的对话中,白居易首先就表示,他觉得项羽和虞姬之间的爱情故事才是“美”,项羽手刃美人而后自刎乌江,这恋情本身就是一首诗,没有文人置喙的余地;而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其实从李隆基为了自保而处死贵妃、让高力士动手等情节来看,是可笑且让人不忍卒睹的,但白居易很在意这二人恋情:“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作为一个诗人,原著中的白居易想写的是人性,而愁苦的是不知如何去表达这人性的复杂。
至于电影中的白居易,为创作诗文罢官、想要写出大篇章的抱负,暂且不论诗人是否有所愿景,梦枕貘在原著中是非常轻描淡写的。在一段白居易、柳宗元、空海三人的对话中,柳宗元讲起自己的政治抱负,大意为自己虽也好诗文,但为了政治责任逃情诗文是做不到的,他在诗文方面赞美白居易,“我虽也爱吟诗作赋,却不会因此抛身忘命,但白居易他——”而此时白居易却打断柳宗元,“我也没打算为诗文拼命啊。”像梦枕貘塑造人物的风格,有才气的人也通常清雅、淡泊。
传说白居易在日本是非常受欢迎的诗人,说最受欢迎也不为过。在中国,白居易的诗文地位也不言而喻,透过白居易所留下篇章中饱含的真挚情愫,他讲述的人间百态,琵琶女、卖炭翁,以及“妇孺皆懂”的特点,若是整天想着浪漫爱情和留名青史,怕是略有违和。
白居易画像
电影和原作中截然不同的白居易,是陈凯歌和梦枕貘眼中不同的白居易,或许也是对文人的不同理解。诚然,陈凯歌在电影中折射出他对文人的某些风骨的肯定,但还是太片面了;梦枕貘作为一位作家,更知道文人想写什么,为什么而写,更在意什么,以及不在意什么。
而说到关于白居易的故事主线,妖猫为了让白居易去写作《长恨歌》弄出一系列复仇事件,引其解谜,了解真相,又把文人写文章这件事情放置到了一个尴尬的地位,故事之真假变得何其重要,如此一来,那些虚构作品的文学意义是不是还要打个问号?反观原著中,白居易、空海与妖猫的见面,对话内容是讨论佛法和人心。
由此可见,《妖猫传》和《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整个立意已经全然不同。
杨贵妃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除却作品主题,《妖猫传》和《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也完全不同。为了不影响未看过这两部作品的读者往后在故事中的体验,只作简要叙述。
陈凯歌电影里的关键改动,要数杨玉环死亡事件的整个情节,其实这是一个被简化了的故事,甚至可以说在“尸解法”实施之后完全是一个独立的新故事。值得一提的是,原作中“尸解法”是真的,李隆基及参与事件的众人事后确实以“迁墓之名”去将杨玉环挖了出来,只是结果出乎意料,又引来了一连串新的谜题。梦枕貘之所以这样写,其实是与“杨玉环迁墓”这一历史事件相联系的,作者在这一历史事件背后去虚构了一个因“尸解法”等密术而展开关于唐王朝的阴谋故事。
其实梦枕貘的故事后期,也有些狗血的地方,而且梦枕貘个人写作风格上,有些内容也不适合被搬上银幕,电影完全可以去创作一个新的故事。但梦枕貘的故事中,最优秀的一点是他以空海为主角,不仅写了白居易、李白、李隆基、杨玉环、高力士、陈玄礼、安禄山等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还写了柳宗元、刘禹锡、韩愈、王叔文、李林甫、唐肃宗李亨、唐德宗李适、当时的太子李诵等人。梦枕貘笔下的这个故事是结合了大量历史记载和中日传说后,在他自己所考量的模糊区域,虚构了历史背后的故事,情节自然也更复杂。而从他的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大唐的风流人物、政治精英、王权贵族,还可以看到日本等国当时与中国的关系,也借由“空海求学”一事,了解了唐代密宗高僧惠果、日本遣唐留学生阿倍仲麻吕、橘逸势等历史人物,当然这其中也包括空海。
相比于《妖猫传》中略显单薄的人物情节关系,原作中这些历史人物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要精彩得多,而将人物相勾连的并非一味的杨玉环“玛丽苏”,更多的还有时局、社会,以及求学之人相惜相知的友情等。
梦枕貘的小说,是有历史科幻小说色彩的,早年中国有位科幻作家钱莉芳写过一部《天意》,也给人类似感受,通过作者的想象力,读者会对那个历史朝代心驰神往。梦枕貘在于前对他的访谈中这样表示他对大唐长安的向往:“长安时代的中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当时长安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就有一万是外国人,外国人也可以通过考试成为政治家,各种各样的人才都集中到了大唐。”可见唐朝之吸引人,是因为人才风流,包容万象。
梦枕貘在一段柳宗元、白乐天、空海、橘逸势、大猴六人共同穿越秦始皇陵寝解谜的情节中,描写:“驰骋于春日旷野之中。蔼柳絮在风中纷飞。空海感觉得出,所有看得见、看不见、感知得到、感知不到的一切,彼此之间都有一条无形的线连系着。”此刻空海觉得自己来大唐后视觉能力、感觉能力都似有倍增,冥想力更敏锐,犹如内观后的精进。对梦枕貘来说,对万事万物、人与人之间的微妙联系的观察和描写,也是他所探究宇宙的奥秘之体现。
《妖猫传》剧照:杨玉环与极乐之宴
陈凯歌也表示过他对唐朝的向往,甚至为了表现出他心中的盛唐之景,还为电影建了一座唐城,盛景之象确实在电影中可见一斑。但我想令人对某个历史时期有所向往的,更多的还是因为当时的人物与社会文化。电影舍弃了小说中风华正茂的历史人物,人才济济的盛世气象,而代之以宴会之景体现“盛唐”,导演擅长的宏大画面,盛景之下给人带来的感觉未免空洞,好似美人无骨。
《妖猫传》中的长安,没有大唐的魂。而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没有太华丽的场景,却让不明白主角为什么沉迷“黄金时代”的观众,也不禁心向往之。《妖猫传》与原著的不同,除了上述两个关键改动,还有太多的细节出入,比如在渡海入唐的大船上只有空海一人泰然自若、心无所怖,比如阿部和李白及多人的通信被改为一部日记,比如书中没有浮华的极乐之宴,倒有一场众人关于人情人思的交流酒宴等,在此按下不表。可以说,《妖猫传》和号称被改编的梦枕貘原作,其实没有太大关系。
梦枕貘和其作品的改编
生于1951年的梦枕貘,在高中时期就开始写作小说,并在大学毕业后向科幻杂志投稿。由于1982年日本的传奇小说热,当时许多流行作家为了获取成年读者的支持,故事情节中会有一些色情和暴力元素,梦枕貘也不例外,所以他作品中有些描写对读者来说会有些不适。凭借早年作品取得商业成功后,他的写作风格开始变化,充满了自我反思,并且费时费力去构思取材。《吞噬上弦月的狮子》、《阴阳师》、《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梦枕貘,原名米山峰夫,出生于日本神奈川县,东海大学文学系日本文学专业毕业
除了长达十几年的写作周期,我们还不难看出作者在文献素材上的积累。除了日本文献外,《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的情节及人物关系的精巧也是深研了中国历史文献的成果。而作者取材不仅是在书斋里,还多次来中国游历,去过青龙寺,也去过杨玉环的陵墓。日本电影《敦煌》在中国拍摄外景时,梦枕貘就和夫人跑到现场去参观。因为喜欢《西游记》和《搜神记》,他在1986年从西安出发,沿着玄奘西游的路径沿途探寻古迹,还去到吐鲁番和天山。梦枕貘能自如驾驭《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这个发生在古代中国的故事,与他的实地取材也分不开。
梦枕貘作品的特点,其实是极为擅长人物塑造的,可能是日本作家独特的细腻风格,他的人物往往是通过对话与细节描写来完成。《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和《阴阳师》是同一时期连载的作品,于是在人物和主题方面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在《阴阳师》中,安倍晴明这个人物跃然纸上,要得益于他与另一个性格不同的友人源博雅,两人相互映衬,对话中一人冷静睿智、一人不求甚解,一人超凡脱俗、一人情感丰富,一人在思考尘世之外、一人留于尘世之中。
随着源博雅与安倍晴明共同经历和处理鬼怪之事,由相识成为挚友,二人的情感羁绊与思想交流,就好像读者们也与安倍晴明成为了朋友,逐渐认识了这个饱满的人,逐渐被他的一些智慧和想法所影响。比如《阴阳师》中安倍晴明为源博雅解读的“咒是一种束缚”,如名字、如语言一般,“人心是不可控制的”、“鬼魅多生自人心”等这么些复杂的概念,随着故事走向尾声,读者也似乎如源博雅一般渐渐懂得一二,好像是作者与读者通过作品在交流,在成为朋友。所以梦枕貘的小说,给人感觉是鲜活真实,而又超然物外的。
《阴阳师》剧照:安倍晴明(左,野村万斋饰)和源博雅(伊藤英明饰)
《阴阳师》在2001年被改编为电影后,大受好评,之后日本又陆续拍了几部。《阴阳师》电影是梦枕貘作品非常优秀的改编,许多读者都说演员野村万斋演出了自己心目中的安倍晴明。更重要的是,电影中保留了人物之间许多暗含作者思想的对话,与原作所试图传达的主题相差无几,而这些情节,其实只是通过两位主角的台词和神情语态传达。
更难得可贵的是,电影中演美人的演员,都同原著一样,有面目狰狞和容颜枯槁的镜头,有些鬼怪甚至是吓人的。这也涉及到梦枕貘作品的一个特点,就是他写的美人极美,但也常有美人丑态的一面,这丑态有的时候还有点儿令人恶心,包括《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写的杨玉环也如是。这不得不再次提及梦枕貘的思想:在他看来,美与丑根本不存在于万物的表象之中,也不在天道的语言之内。
即使《阴阳师》原作和电影中有那么多丑陋恐怖的画面,大多数看过这些作品的人回忆起来,都觉得梦枕貘笔下的内容“很美”,安倍晴明很美,甚至有些鬼怪也是美的。敢于去描写丑、拍摄丑的电影,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因为原作有,或者说是不刻意阉割,反而令人觉得创作者和读者观众更理解何为“美”。
而一味地去追求“美”、表达“美”的作品,却显得浮浅了。《妖猫传》后期独立的故事,不失为一个不错的爱情故事,其中有个情节是个感人的套路,即白龙为了杨玉环的肉身不被蛊虫所噬不惜舍弃自己肉身,并进入猫身,在他的保护下,杨玉环的肉身一直是美丽的,这美丽对剧中人是重要的,剧中丑陋的只能是妖物和伤痕,而人要保持美丽。就好像白居易在看到玉莲被蛊虫所害时一样,“刚刚还那么漂亮,怎么就像花儿一样败了呢?!”白居易扭过头不愿看,不忍看。这里不忍看的不是角色,其实是讲故事的人。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