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隔空给父亲写信的麻醉医生
目睹您行医之痛,我还是做了医生
2019年12月26日,国际医学期刊《柳叶刀》(The Lancet)以中文形式在其官网上面发布了一篇中国学者的文章——《给父亲的一封信》,这篇文章获得了《柳叶刀》于2019年设立Wakley—Wu Lien The(威克利—伍连德)奖。该文讲述了两代中国医生的行医故事,作者满怀深情地写下了父亲经历的2次医疗纠纷和自己工作后经历的2次有点类似的手术,感慨万千。文章不到2000字,却让许许多多读者潸然泪下。
日前,紫牛新闻记者联系到谭医生,他正在机场过安检。就这样在出差间隙,他接受了紫牛新闻记者的采访。
紫牛新闻记者 张冰晶 受访者供图
“父亲两次遭遇医疗纠纷,
让我下定决心不报考医学院”
1975年出生的谭文斐是辽宁省大连人。如今定居沈阳的他,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麻醉科副主任,而写信给父亲的时候,正是他从事麻醉工作的第20年。
聊起这封感人的信,谭医生说,那是自己和父亲真实的故事。谭文斐的父亲生前是一名外科医生,职业生涯中曾遇到两次严重的手术纠纷。
“1974年,父亲为病人做胃大部切除手术,患者没有完全清醒,误吸窒息死亡;当时遵义市毕节专区医院刘院长出面解决纠纷,被患者家属殴打,全院停止工作三天。”
谭医生说,这件事是在自己还没出生时发生的。“父亲其实从来没有给我提起这件事,妈妈总说这个事情,说当时手术是挺顺利的,但患者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当时认定的是返流误吸,但是从麻醉的专业来讲,我觉得是返流误吸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是胃部手术,患者当时胃都是空的,我推断可能是因为麻醉镇静过深,导致患者后来窒息。但最终定的责任是手术失败,所有的责任都是父亲承担。”
谭医生说,当时这个手术的影响很坏,往后的日子父亲每次提到都黯然神伤,“我想在他心里,是有很深的阴影的。”
信中记录的第二个案例,发生在1993年。
“父亲作为术者完成的颅内动脉瘤夹闭术,患者麻醉拔管时呛咳,血压急剧上升,导致动脉瘤再次破裂,患者死在手术台上。”
谭医生说:“1993年的麻醉药物和技术还没有今天这么好,没有一个既能让患者睁眼睛听你指令还不能动的药物,患者只要一醒过来,这个气管导管在他的嗓子里面,他就会呛咳,其实是一个正常的麻醉的并发症,应该不能算是事故。”
谭医生直言,其父经历的第二次医疗纠纷,完全是医疗技术的局限性导致的,但是最终这个结果还是父亲承担了,“因为父亲是术者,他也是一个有担当的外科医生。以前从没有看到过我爸爸吸烟,但是那天晚上,他就一直在吸烟。第二天早上,看到他的鬓角都白了,我觉得对父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那一年,谭文斐刚好18岁。这件事对父亲,对他们家庭,对当时的他影响都是挺大的,也让他下定决心,高考坚决不报医学院。
“与父亲隔阂多年,
他弥留之际希望我做麻醉医生”
“那么后来为什么又选择当了医生呢?”谭医生说,虽然父亲经历了两次医疗纠纷,但父母还是希望自己学医。“填写志愿的时候填了好几个建筑系,但父母说一定要填一个医学院。”
作为对父母的妥协,谭文斐填了一个医学志愿。可能是命运的安排,他那年高考偏偏被大连医学院录取——这虽然满足了父母的心愿,自己的理想却是破灭了,所以谭文斐在大学里非常叛逆。“那几年过得很痛苦,我和父亲几乎决裂了,几乎就要活成他最不希望我活成的样子。”
谭医生告诉记者,那时候家里离学校只有20分钟的路程,但是他每周只回一次家,往往每周一匆匆吃完饭就回去了。为了和自己吃饭,父亲每周一都会空出来。但是父子俩一起吃饭,却什么话都不讲,没有办法沟通。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特别冷的冬天,自己吃完饭穿了衣服就出去了。父亲穿个衬衫就追出来,“那时我住的地方有一个坡,我骑着自行车哗地一下就冲出去了,我知道父亲在看着我,但是我没理他,他就一直站在坡上看着我。直到我骑着车子拐弯,我一下子就哭了。”
谭医生说,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但大学期间他一直无法和父亲正常沟通,一直僵着。他大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
谭医生小时候(左)和父亲(中)的合影。
“1998年,父亲弥留之际把我叫到身边,对我说,虽然爸爸知道你不愿意做医生,但是,毕业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还是做麻醉医生吧,外科医生离不开麻醉医生,麻醉工作风险高,没有人愿意从事,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勇挑重担。”
这次谭文斐听了父亲的,后来真的成了一名麻醉科医生,但他说自己还是有遗憾。“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几乎要和解了,但一直都没有和解。没有好好地和父亲谈一谈,也没有约父亲下一盘棋。这封信投稿的落款是7月24日,是我的生日,我当时想,如果这稿子投出去成了的话,就是和父亲的和解。”
“想让时光倒流,
助父亲手术,让患者平安”
谭医生告诉紫牛新闻记者,信中写的两个自己经历的案例,和当年父亲作为术者失败了的案例十分相似,但是幸运的是,以如今的药物水平和诊疗手段,自己帮助麻醉的两位患者,都平安出院了。
“还记得父亲年轻时候做的那个胃大部切除手术,因为失败了,父亲每每提到,都是默默苦笑。多年以后,当我看到我的病人手术结束后转危为安,我就哭了,因为,那一刻,想我爸了。”
就像是在信里写的,谭文斐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回到1974年和1993年,让我用现在的新技术,帮助父亲解围,让那两个患者平安。”
谭医生坦言,虽然最初的梦想并不是麻醉医生,但是当真正进入了这个角色,也逐渐发现这是自己热爱的职业。“还记得父亲曾经工作的时候,夜以继日,几乎随叫随到。当时他有个BP机,每次一传唤,他就要赶去做手术,当年那个BP机的声音对我来说像噩梦一样。多年以后,我做了麻醉医生,才发现这对医生来说是号角。做麻醉医生需要胆大心细,需要在整个手术过程当中,起到一种调控的平衡作用,我才终于觉察我的职业很适合我,我也渐渐活成了父亲的样子,或许比他更精彩。”
“援疆一年,
患者的信任洗涤了我们心灵”
公开资料显示,谭文斐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麻醉科副主任、中国医师协会麻醉学分会青年委员,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罗纳德里根医学中心麻醉学系访问学者,中组部第八批援疆干部人才。
紫牛新闻记者了解到,2016年谭医生主动申请援疆,去到新疆塔城地区,在那里呆了一年。回忆起援疆的岁月,谭医生说:“塔城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那里的空气,清新、沁人心脾。我去到那里非常震撼的并不是我们这些医生、教授把技术输出到当地,而是在当地看到了极为纯朴的医患关系,这是最大的收获。也许其他人会觉得是我们帮扶了他们的技术,但我觉得,是那里患者对医生超乎想象的信任感动了我,也洗涤着我们这些人的心灵。”
关于塔城,谭医生的文章有一个塔城地区医院最好的麻醉医生给他讲过的“最好的术者”的故事。故事里这位最好的术者是塔城地区医院的马舅舅,他并非名校毕业,也没有SCI论文和国家自然基金,但是他救治过的每一个患者让他在坊间的口碑越传越响。
谭医生写道:“……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大家公认的最好的术者,当面对选择了自己作为术者的患者时,一定要尊重他、尊重她,让他们的病体得到治愈、安慰和帮助,任何的欺骗和私心都是愧对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当然,患者的口碑是最好的招牌。”
■后记
父与子的“和解”
谭医生说,自己的文章获了奖,可能最大的变化,就是15岁的儿子忽然说,以后想当医生了,这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也许他是三分钟热度,也许他以后还会有新的想法,我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说起儿子,谭医生笑了,这似乎也让他想起了自己和父亲,“现在,我终于算是与父亲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