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杀死了爱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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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算计杀死了爱情吗?(节选)

2014年夏天,一位美国女士给投资咨询公司写了一封信。她想嫁给一位有钱的男人,他的年收入不得低于50万美元。信的内容如下:“我25岁,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出身高贵。希望嫁给一位年收入至少有50万美元的男士。您的文档资料中是否有一些符合条件的单身男子(丧偶或离异均可)的地址?或许,富豪们的太太能给我一些建议?我已经和一位男士订婚,他每年挣20万到25万美元,不会再多了……但是25万美元远不够支付我在纽约最豪华街区的生活。我在瑜伽课上认识了一位女士,她嫁给了一位银行家,居住在特里贝克地区。她没有我漂亮,也没有我聪明,为什么她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呢?我该如何做,才能达到她的生活水准呢?”

一位咨询师兼银行家对此回复道:“我认真读了您的来信,在长时间研究您的需求之后,我对现状进行了细致而全面的财务分析。我不会浪费您的时间,因为我一年能挣50多万美元。让我来简要梳理一下几个现实。您有美貌,我有钱。但不幸的是,对您来说,这笔生意并不划算。您的美貌必然会逐渐黯淡,终有一天消逝,与此同时,我的收入和财富将很有可能不断增长。因此,用‘经济术语’来讲,您处于负债状态,还会不断贬值,而我则是盈利状态,不断创造收益。再加上贬值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您的价值会缩减得越来越快!不妨再说得明确一点:您现在25岁,是个美女,在接下来的五至十年里,您可能依旧美貌。但若把往后每一年的自己和今天拍下的照片对比一下,就会意识到自己衰老了几分。这意味着您现在处在‘上升期’,是抛售,而不是购买的好时机。从经济学角度来讲,拥有您的人是对处于‘交易仓位’的您感兴趣,并不想‘买入并持有’。而后者才是您需要的。因此,还是从经济学角度考虑,和您结婚(婚姻是买入并持有)从中长期来看并不是笔好买卖。相反,用商业术语来说,租赁可能还是一笔比较合理的生意。我们可以就这个讨论一下。我认为如果您对我的保证是‘有教养的绝色美人’,那我很有可能租赁这个‘商品’。并且,我想先试用一下,这也是商业领域的惯常用法。”

用其他术语来讲的话,人类的美貌类似于滞期费——这是由德国经济学家西尔沃·格塞尔(Silvio Gesell)于1916年提出的,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失去价值。格塞尔是蒲鲁东的追随者,曾于1919年在昙花一现的巴伐利亚共和国内担任财政部长。他反对右派民族主义者和布尔什维克政党,强烈谴责非劳动所得收入,并强调与存款相比,正在贬值的货币流通得更快,且更具生产力:“若想让金钱成为一种更好的交换方式,就必须让它成为一件更糟糕的商品。”格塞尔建议给货币盖上邮戳,根据持有时间的长短,定期记录它的贬值情况(地方交易系统据此施行负利率,发行有时限的钞票)。这是对一句谚语的颠覆:如今,金钱就是时间,两者以同样的速度流失。金钱本就该被花掉,不然有可能瞬间蒸发。奥地利人智学家鲁道夫·斯坦纳(Rudolf Steiner)持有同样的观点,并于1923年提出“金钱价值有限并会逐渐贬值”的设想。随着金钱贬值,借钱也相当于不用偿还了,贷款逐渐转变为赠予,因而不会导致负债者破产。所有的债务到了一定的时间期限,应被一笔勾销,以重新开启一段良性循环。

巴尔扎克在书中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在巴黎,一个女人要是“想要保全良家妇女的面子”,该如何拿自己的魅力作营生搞交易呢?这需要足够多的天赋、足够好的运气。城里的有钱人无所事事,厌倦了享乐,女人得做到姿态优雅又充满智慧,一脸忠贞,叫情人坚信不疑才行。这些“穿着裙子的马基雅维利”是交际花中的败类:“满脸天真,心底像个销金窟。”她们是造假的专家,用掺假的爱慕冒充真挚的感情。有人向这样的女人倾吐爱意,在她们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像爱一百万法郎那样爱你。”同样,专业的爱情骗子一定有出色的相貌,能说会道,还得有耐心,目标明确,专挑富二代下手,就和莫泊桑笔下的漂亮朋友一样,掏空他们的银行账户。男人或女人的外貌资本与魅力资本相辅相成,这让他们得以快速地前进。关于此,左拉也曾做出解释:第二帝国时期,一位高官的太太为了十万或二十万法郎就委身于情人,从中收获“不可多得的价值”,还能免受卖淫这样的谴责。

20世纪70年代,皮埃尔·克罗索斯基(Pierre Klossowski)就宣告自己是萨德和傅立叶的追随者,也想依据人类的尤其是女性的性吸引力创造出“有生命的货币”。女性可以像许多无价的幻想一样被随意交换。每一个“工业奴隶”(这里指女职员),其价值由顾客被勾起的情欲多少所决定。对夏尔·傅立叶来说,欲望是“爱情新世界”里的引擎,同时也是流通货币,快感就是薪水,会因为冲动被发放一百多次。“我们的错误,并不是渴望得太多,而是太少。”追随着傅立叶的足迹,克罗索斯基揭示了人们所忽视的激情唯利是图的特征:肉体的骚动并非没有利害关系,预演了从评估、拍卖到最后落槌付款的过程。事实上,欲望是整个社会的原材料。除了免费,没有什么会处在享乐的对立面。这些话语对年龄问题避而不谈,那些在到达一定年纪后就失去吸引力的男男女女,该怎么办?就此认定他们不适宜停留在社会舞台上吗?和往常一样,最具有颠覆性的话语往往出自年轻貌美的贵族,大多数普通民众则被排除在外。在泛货币化的乌托邦中,欲望和金钱相交融,无须考虑日常需求和感情这些乏味的问题。

婚姻如牢笼,亦似避难所

在19世纪,婚姻必然是一场交易,妻子用嫁妆换取配偶提供的保护。在英法两国的小说中,女性游离于四种状态中:被拯救的妻子、没人要的老女人、可疑的寡妇、令人生厌的妓女。她臣服于父亲和兄弟的权威之下,靠着婚姻关系来保障优渥的生活,确保自己过得幸福。妇女不从事任何工作,除非有特殊情况,所以她们必须在婚姻这件人生大事中取得成功。这就是找老公的重要性,如果可以的话,他最好有着丰厚的收入。“单身的女子有可能变穷——这是必须结婚的重要原因之一。”(简·奥斯汀)对奥斯汀来说,婚姻是一场可怕的考试,对婚姻律法、法院权限、动机都要有所了解,才能从中谋取最大的利益。她自认为是不幸的,因为到23岁还没有结婚,也没有财产。她不顾社会舆论的谴责开始写作,维持家用,不让自己成为家庭的累赘。到1817年,也就是她离世前不久,她盘算了一下自己靠写小说挣得的稿费,共计684磅13先令,相较于她去世后的名气,这根本不值一提。(菲茨杰拉德在账簿中创造了一个文学流派,因为他的很多短篇小说只是一本本加密的账簿,记录了他的入不敷出。)

有三类人对婚姻这场受益颇丰的交易不屑一顾:勾引女人却不结婚的浪荡子,觊觎嫁妆、一心想迎娶富家小姐的登徒子,再有就是幻想着白马王子浪漫登场的女人。主导婚姻的是对安全感的需要,而不是对幸福的追求,尽管一对夫妻结婚后也有可能感受到真切的幸福。爱情里的套路——从献殷情、调情到求婚,都在外人的注视下以及双方财产的公开透明中按部就班地进行。在婚姻市场上,个人价值首先和财富挂钩。在有些地方,年轻的女孩像家畜一样被父母拍卖。恰当的夫妻关系意味着双方互为伙伴,相互尊重,拥有共同的爱好。只有有钱的或者是会使心眼的姑娘才有可能逃避这样的交易。一名正派的男士不应该和年轻姑娘拉扯,除非有意和她结婚。在简·奥斯汀的作品中,每个家庭,尤其全是女孩子的家庭,组成了一个喜欢为人做媒的小团体:每个姑娘都参与到别人的婚礼中,对此加以评论、猜测或是为此打赌。也有可能只有一个女孩对此乐此不疲,比如说爱玛,她“美丽、聪慧、富有、家庭舒适、性情快乐”,有做媒的天分,经常参与到邻居的爱情故事中,却不打算为自己找个丈夫。在简·奥斯汀的作品中,爱情的乐趣是灵魂和肉体交织的艺术:成双成对的夫妻琢磨脾性是否相投,努力构建起亲密细腻的朋友关系。爱的感觉主要留存于爱情初期,一段好的婚姻是会反过来促进家庭和谐的,给一家人以安全感。再补充一下,这样的情形发生在欧洲“安全的黄金年代”(斯蒂芬·茨威格),一直延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此期间,货币流通稳定,几乎不存在通货膨胀,期限有所保障,信心更是不可动摇。

简·奥斯汀把书中的女主人公都圈在婚恋机构铺开的大网中,结局或幸福或悲哀,都得视起初的优势或者遇到的机会而定。这一类封闭性的小说让人感到压抑,却引诱了一大批年轻姑娘,给她们以希望,把爱情蓝图变为公证人手里的土地簿。但我们也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自由和智慧,当然这里的自由是有限的,得在社会准则的迷宫中谋求出路。奥斯汀采用了一种精巧的方式,并在某种程度上和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加里·贝克尔(Gary Becker)不谋而合地预判到了竞争在不完美的婚恋市场上产生的结果。贝克尔将婚姻定义为人力资本的投资,制造邂逅以及教育这一类的费用,在之后都会得到丰厚的回报。如果终身未婚的奥斯汀谴责以利益为出发点的门当户对的婚姻,那么她对激情也抱着审慎的态度。理性、感情以及财富这三者最好兼得,就像美国小说家伊迪丝·华顿(Edith Warton)所解释的:到19世纪末,在美国,对一个既没钱又没工作的年轻女孩而言,“只有婚姻才能让她不至于饿死,除非遇到一位老妇人,需要有人帮她遛狗,给她读教区的公告”。婚姻打开了救赎之门。

在拉芒什海峡的另一侧,巴尔扎克的观点更为现实。想想拉斯蒂涅(Rastignac)给一个女孩的建议:“孩子……结婚去吧。对一个女孩而言,结婚是强迫一个男人接受你,你和他一起生活,幸福也好,痛苦也好,最起码物质问题得到解决。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不管你是年轻的姑娘、母亲,还是到了当祖母的年纪,在婚姻关系中,都是兜售感情的伪善者。她们中没有谁会琢磨其他的东西,除了过上好生活。当女儿嫁到一个好人家,她的母亲会说做成了一笔好生意。”区别就在于巴尔扎克为这样的现实感到悲哀,对社会道德及习俗的蔑视也意味着理想主义的落空,而简·奥斯汀则认可这一现象,并认为它是不可避免的。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爱情可以打破社会秩序,摧毁约定俗成的条条框框。而在奥斯汀的作品中,社会习俗掩埋了爱情,并教化它符合社会常规。巴尔扎克建议对这一不正当的交易持怀疑态度,而简·奥斯汀则认为这再平常不过了。在阅读这两位小说家的作品时,可以从中发觉他们在欧洲人道主义、妇女工作的普及以及道德解放等方面所表现出的巨大进步。妇女通过有偿劳动获得自由,摆脱了附属地位,尽管她们中的多数依旧比丈夫挣得少。

巴尔扎克和奥斯汀都强调,在欧洲婚恋制度中占主导地位的内婚制,即便在性解放运动(在其中,男人依旧是赢家,毕竟他们一直有机会与另一位更加年轻的女人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种情况鲜少发生在女人身上)之后,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自己所处的阶层选择结婚对象。感情不管是有多任性,仍得臣服于既有秩序。女性开始工作,这打破了之前妻子与丈夫的附庸关系;可以使感情更为纯洁,将真情实感与经济需求区分开来。与此同时,双方不和所导致的离婚也呈上升趋势,因为女人完全有可能自力更生。经济独立才是自由的保障。

作者: [法]帕斯卡尔·布吕克内译者: 张叶 / 陈雪乔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12

不纯洁的爱

人们总是说,富人被人所爱,并不是因为他本身。他们的富裕有赖于刻意经营的友谊。这可能是真的,也差不多是人际关系的常态。情感产生于特定的情况,依托的是彼此的计划和共同的兴趣爱好。对某个人的喜爱会具体表现为对他的性格或是相貌的偏爱。如果我生病了,我的脸因为可怕的麻风病变形了,如果我破产了,你还会爱我吗?将个人利益视为情感活动中最不重要的一项,这完全不符合唯物论的逻辑。金钱会拨开感情的迷雾,清醒明智成为金钱的特权。人们相信是美元或是欧元的残酷法则在支配着情感的抒发。然而,金钱的这种清醒明智也可能是个诱饵。这在阿德里安·莱恩(Adrian Lyne)执导的电影《桃色交易》(Proposition indécente,1992)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一位年轻貌美的夫人深爱着她的丈夫,后来丈夫被债务缠身。有人建议这位夫人去和一位富豪共度一夜,以此获得100万美元。在和丈夫商议后,她违心地同意了。不久后,夫妻关系也就破裂了。不是因为她在这次交易中丢失了“灵魂”,而是因为这个用钱收买她的男人让她内心骚动。当然,大团圆式的结局中,两人重归于好。不是金钱谋杀了爱情,而是爱情让这场交易不再只是交易,违反了规则,将这段关系延续下去。

感情还涉及对价值问题的探讨。如果有人爱我,那我就从偶然性中被拯救出来,对方将我从存在的罪过中救赎出来。如果另一方抛弃了我,那我会因为自身无缘由的存在而感到沮丧。我的价值只能通过别人的欲望才能体现。在一段关系中,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刻摸索到隐喻的足迹。评估一个让我们满意的对象,权衡他的优缺点,有时就像工作面试,大家都在充分利用这次机会,至少将损失最小化。“我爱你”是最好的表白,同时也是一条公约,人们借此控制对方,将对方拉到与我们对等的位置。表白是一种同步双方感情的方式,让对方和自己同处一个时区。但又不能单纯地将其视为无私的付出:我表露出的爱意也是需要得到回应的。就像古罗马的那句谚语:do ut des,意思就是我付出,是为了你也能为我付出。若这种不对等关系延续下去的话,表白就可能会演变成宣战,或坠入无尽的失望。

性爱本身是分享喜悦的过程。康德有这样一句格言,粗暴却写实——“婚姻是对对方生殖器官的占有”,也就是说,双方都能从中受益。但如果男人行事自私的话,女伴就无法得到满足。性爱中,女人像个老师,教男人放慢一点,她希望慢慢地唤醒自己的身体,恳请爱人不要一下子耗尽体力。男人的情欲来得简单,但又精打细算,而女人的情欲则更为复杂,但也很慷慨。当爱情不再倾其所有,而将所有细枝末节的错误当作诉讼时的证据一一收集起来时,爱情也就摔了一跤。

若无法对错误释怀(即便最和谐的婚姻关系也会遇到罗列对方错误清单这样的情况),信任就会被指责取代,贷方变为了借方。这样的计算是平均主义的直接结果,作为完备的货币准则,平均主义需要情感、教育以及情欲上的对称性,并在具有高度象征性的家务领域占据高地。做饭、维修、购物以及其他让人精疲力竭的活动每天都在啃噬着激情的高墙。经济模型在夫妻关系中越是意义重大就越得不到重视。一丝甜蜜的柔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日常生活中,爱情是好感的持续交换,从收拾房间到相互倾吐感情以及性生活都是这样。伴随着这样的相互关系,双方谁也离不开谁。一个好的婚姻应该是互惠互利的殿堂,也像圣火,生生不息。在长期商业往来的背景之下,细微的关心、亲吻、各式的礼物很是紧俏,要是没有这些,那么没有哪段夫妻关系称得上是成功的。同居生活中,与狭义的金融问题相比,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以及对受骗的恐惧更容易终结一段婚姻关系。

简而言之,到处都将金钱视作一种象征,除了金钱自身,因为它就是事实。一个被伤透了心的爱人说:“我把一切都给你了,我为你牺牲了一切。”这样的指责表明他的付出不是免费的,而是希望投资能有所回报。这样的馈赠像是在放贷,他希望获得利息。计算逻辑中有一点让人生疑,也就是它让我们的感情生活不可判定。事实上难以说清楚夫妻关系中的爱慕、习惯、虚荣或是算计到底是什么,冥冥中便注定我们的相爱是不纯洁的。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三联书店三联书情(ID:sanlianshutong),书摘内容部分节选自《金钱的智慧》一书,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