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旅游业应该死?以及,为什么它不会死

Chuck Thomp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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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段日子对旅游从业者来说并不好过。某些记者平日里拿着优惠券享受着夏威夷的度假村和米其林星级餐厅,他们并不值得太多怜悯。对于编著《纽约时报》最近新发布的《2020年最值得去的52个地方》的作者和编辑,我倒是着实感到一丝同情。

这份清单原本的意义,在于向旅行者介绍全世界范围内到目前为止一直被忽视的景点。不过,今年的摘要中,“负责任的旅行”这一不变的主题被格外旗帜鲜明地提起。“可持续性”“绿色”“保护”等字眼被塞进了每一篇文章里,那感觉就好像是把一双鞋塞进了拉链已经要炸开的行李箱里。在西西里岛,市民团体已经开始着手减少塑料的使用。在乌干达,大猩猩寻踪之旅被获准继续开展,但其收入已被用于相关保护工作。在通读整篇文章之后,你大概能得出一个结论:整个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境友好的游乐场。前往乌兰巴托和利马的不间断交通服务已经开通,抵达这两处地方变得前所未有地容易。

当然,这一切都是胡扯。学术期刊《自然气候变化》(Nature Climate Change)于2018年发表了一份研究称,旅游业释放了全球温室气体排放总量的8%,这一切只是为了旅行这种无关痛痒的享乐。旅行者吓坏了:他们不想因为自己乘坐了航班而背上增加温室气体排放的罪责,他们是格蕾塔·桑伯格的拥趸,他们已经准备好和塑料瓶装水和塑料吸管说再见。但是,他们仍然渴望在阿鲁巴的海滩上度假。

这使得旅行媒体的处境非常尴尬。在《2020年最值得去的52个地方》的某处,《纽约时报》旅行编辑艾米·薇舍普解释道,对于环境的考量使得他们也加入了支持环保的潮流。然而,这份声明前面,全是埃塞俄比亚、科隆群岛等遥远目的地的旅行广告,上面还挂着《纽约时报》的名字。

日前,《华盛顿邮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你想要成为负责任的旅行者,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文章,它同样对上述问题表达了忧虑。这篇文章中的建议来自“负责任旅行中心”、“旅行关怀规范”等新成立的组织。

要嘲笑那些试图用创口贴弥合弹孔的人非常容易。《纽约时报》着重提到了路易斯安那州的格兰德艾尔:“如果你了解到,一个地方正在消亡,这会不会更让你觉得它美得摄人心魄?”这种问题俗不可耐,而且令人毛骨悚然。答案当然是“不”,这种问题只会让人坐立难安。

格兰德艾尔 图片来源:The Nature Conservancy

这些人倒也并非是在恶意地促成旅行。他们希望跨国旅行者能衷心怀有环保意识,从而降低旅游业对气候变化的影响,但这从一开始就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问题在于,这两者本身就水火不容。《华盛顿邮报》的文章提出了两个环保建议,它让人们“关注伐木”“关注你吃的食物”——这就是像是你想要让一个喝醉的人清醒起来,但你只是把他喝的杜松子酒换成了啤酒。

环球旅行会带来许多严重后果,证明这一事实的证据越来越多。旅行媒体的文字游戏因而越发显得滑稽而伪善,这与特朗普的代理人在有线电视新闻上不停为他们那些日渐脱离现实的世界观进行歪曲辩护如出一辙。《纽约时报》一开篇就巧妙地总结了问题所在,虽然他们可能并非刻意为之。在文章的某处,左边的页面宣传了玻利维亚“对于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努力”、英属维京群岛“对于环境的新关怀”,同时还不忘贴心提醒:“数英里厚的冰川正在快速融化。2023年,格陵兰将有两座全新的国际机场建成并开放,探索这片自由、无瑕的土地的最佳时机就是现在。”右侧的页面被一则一整页的阿联酋航空广告占据,广告中的女子在商务舱里喝着香槟。

旅行是会上瘾的。联合国下属的世界旅游组织宣称,2019年跨国旅游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高的14亿人次。据估计,这一数字在未来的几年内还将有3%至4%的成长。

从某些角度来说,旅游业是世界上最庞大的行业,其体量甚至超过石油业。据World Atlas称,60%的旅客乘飞机出行。全球的旅游业哪怕有一丁点的下滑,势必会对经济造成灾难性的影响,阿联酋航空这样的公司首当其冲。大多数国家都或多或少地依赖来自旅游业的收入。旅行是一种体现社会地位的重要方式。一项调查称,大多数18~35岁的人宁可没有性生活也要旅行。

所有机动的交通方式都存在问题。一艘游船每天会产生21000加仑(约80立方米)污水,这其中的大部分被倾倒进了海洋。但最主要的问题还是飞机。据致力于“可持续旅游业”的英国公司Earth Changers称,飞机产生的碳排放占全球碳排放总量的3.2%。到2050年,这一数字将上升至12%。

更糟糕的是,2018年的研究称,全球碳排放的8%是由旅游业产生的,这一研究中的数据采集自2009-2013年。该研究已经严重过时了。

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资深讲师,同时也是该研究的主要作者之一的孙雅叶(音译)告诉我,“在今天的社会,我们更加频繁地外出旅行,且更依赖航空。因此,我估计这个数字会有所增长。旅游业每年约有3.9%的增长,其增长率已连续8年高于全球经济的增长率。自2011年以来,航空业的总乘客公里数年均增长7.9%。”与此同时,全世界“在削减旅行造成的排放方面未取得任何突破性进展”。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或许还不能指望有技术突破能够解决问题。由于许多复杂因素的存在,民航使用生物燃料和其他可再生能源仍然不现实。

多伦多大学航空航天研究院主任大卫·曾格称,“电动飞机的问题在于,电池的能量密度远低于航空燃油。这意味着大型纯电动长续航飞机离我们还非常遥远,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实现,除非电池技术出现重大进步。”

新闻中出现的Solar Impulse和Solarship等小型且缓慢的太阳能飞机给我们带来了希望。但是,各种限制使它们最终只能沦为航空玩具。

Solarship太阳能飞机 图片来源:Solar Ship Inc.

曾格说,“商业航空器的表面积不足以提供必需的能量。除非能够发明出一种让飞机接触到更多太阳能的方法,太阳能驱动的快速、重型飞机不可能实现。否认某种事物的可能性通常需要非常谨慎,但纯电动快速重型飞机的确几无可能实现。”

未来主义者一直努力把虚拟现实作为旅行的替代品进行推广,但我实在无法想象任何用过虚拟现实的人会将其认作现实。世界上最有名的虚拟现实旅客当属马克·扎克伯格,2017年他用虚拟现实技术“穿越”到了受到飓风灾害的波多黎各,并因此被痛批。网上的声音称他是“没有良心的亿万富翁”,因为他拿自然灾害宣传其产品Oculus Rift虚拟现实系统。他对于时局的不敏感还体现在其关于虚拟现实技术的宣传。他说,“虚拟现实的神奇之处在于,你会感觉自己真的在你看到的那个地方。”

事实上,由于种种原因,你并不能做到上述这一点。科技媒体Gizmodo一篇题为《虚拟现实技术仍然很糟糕——背后的神经科学因素》的文章指出,最大的问题在于延迟。这种延迟虽然非常小,但仍然可以被感知到。当你在虚拟现实中移动你的头部,片刻后你眼前的图像才会发生变化,这就造成我们通过内耳感受到的运动和我们用眼睛看到的图像不一致。在现实生活中,这种延迟几乎为0。

即便技术有所进步,虚拟现实也永远无法模拟某些体验,比如在异国和一位陌生人来一场一时兴起的约会,或者在街头小贩那里大啖烤羊肉后,看到未使用的肉签中爬出一只蟑螂的心情。每次看到声称虚拟现实能让我们“在大堡礁和热带鱼一起游泳”,或者看到火星上的景象并同时“在其充满尘土的红色地表上漫步”的宣传时,我们应该大声疾呼:“不!它不能!”虚拟现实只是3D体视镜View-Master的巧妙升级。早在1950年代,人们就用体视镜观看印有大峡谷和埃菲尔铁塔的透明胶卷了。虚拟现实和其他任何已知的技术革新都不会取代真实旅行中的奇观、不便以及创造新联系的可能。

真正减轻旅行给气候变化带来的影响的唯一办法就是停止旅行。但这一样是无法想象的。

我说过,旅行是会上瘾的。它的成瘾性很强。在读过《2020年最值得去的52个地方》后,我决定向欧柏林学院的心理学教授肯·艾伦请教我的这种悲观想法。他去年教授一门名叫“自毁行为科学”的课程,这门课主要涉及酗酒、饮食紊乱等病症。课程简介中专门提到了旅客人群与其强迫症行为间的消极关系。“对自己不利的行为人皆有之。我们偶尔会拖延令我们不快的事情,其代价是焦虑感增加,且我们会做一些令我们兴奋的活动,这些活动往往会造成潜在的有害后果。我们还会变得重视短期的愉悦而非长期的积极结果。”

艾伦向我清楚解释了为什么人们对乘超级经济舱从洛杉矶飞到爱尔兰这种事展现出了天生的偏好,哪怕这样做会产生6倍于在家所产生的碳排放。“总体而言,我们‘天生’追求能给我们立刻带来回报的事物,即便这些事物会给我们的健康或地球的健康带来长远的有害后果。”

“责任的扩散”加剧了这种无忧无虑、酷爱逃避的倾向性。这个社会心理学现象指的是当面临公共危机时,人们认为会有别人来处理一切。

艾伦指出,“我们认为科学家或者其他一些人会解决(气候变化的)问题,因为我们都收到了这种信息。预期是,我们告诉大家这样做给人们所带来的恶果,他们做出反应,修正他们的行为。我们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由于能够重塑全球市场的监管政策和对于燃油的征税较少,人们或许不会停止旅行。世界正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过度旅行带来的压力——仅中国旅客每年就有1亿4500万次海外旅行,这一数字预计将在2030年达到4亿。我们从旅行记者那里获得关于热点的信息以及内部消息,他们只能让我们找到减轻负罪感的新方式。这或许对机票代理商有利,但对我们的星球绝对毫无益处。

这么说并不让我感到高兴:我和大家一样热衷旅行,我也并不打算停止旅行。伪善和上瘾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我猜不久后我们就会找到答案。

本文作者Chuck Thompson是CNN旅行的前执行制作人。

(翻译:王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