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畫畫:土裡出發 雲上開花

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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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好看女生,經常佇立水邊。少年暗戀已久,總是躊躇不前。【少年游】系列

【編者按】在水草蓬勃的溪邊,或在荷葉連天的池畔,又也許在雲遮霧繞的山腳,“老樹畫畫”畫中的男主角,那個戴帽子的長衫先生曾讓很多讀者好奇,為什麼他總是戴個帽子,哪怕在室內也如此。有人說老樹畫畫逃避現實,老樹對此卻大不以為然。

文| 小米

畫面上,或一山一樹,或一河一舟,或一巷一室,或一書一茶,而主角,永遠是一位戴帽子的長衫先生。陋室人枯坐,深巷獨徘徊,帽子遮住了眉目,他瘦長的身影看上去頗有幾分寂寥,而到了山水之間,他扛著花枝行走,對著大山獨斟,在水草蓬勃、荷葉連天的河邊,月下吹簫、臥聽夜雨……這感覺,遺世獨立中又平添了幾分豪情。

“既然難尋世間路,何妨獨往心中駐。捨身紅塵深巷裡,坐對青草更青處。”從2013年開始,用古體畫與打油詩搭配調侃現代生活的“老樹畫畫”在網絡上迅速走紅,民國范兒的“長衫先生”在微博微信上被瘋狂轉發。其圖線條簡淨,畫韻清朗,其文則活潑有張力,文圖相配,使“老樹畫畫”既接續煙塵地氣又帶點古風雅意,既調侃自嘲現狀又恬淡超然物外。

此生太短暫,安閒有幾許?熬到下班後,臥聽黃昏雨。

“我在畫中做夢。”老樹笑著說。

這個夢從焦慮糾結的現實起飛,掙脫紅塵,一飛沖天,而後輕盈自在,無所掛礙,在雲朵上開出自由的花。那份散淡曠達,風流浩蕩,戳中了無數觀者的心。

老樹原名劉樹勇,並不是專業畫家,而是中央財經大學文化與傳媒學院的一位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視覺評論。在剛教書的時候,學生送其外號“老樹”,這一叫就是20多年,如今也成了他的“藝名”。

在中央財大的辦公室裡見到老樹,他一身黑色套頭衫、灰色休閒短褲,光腳蹬一雙涼鞋,身材魁梧壯碩,握手有力,燈光下一顆光頭鋥亮。這模樣,不大像象牙塔里的大學教授,與他畫裡瘦削的“長衫先生”更不搭邊,活脫脫一位江湖大哥。“我就像一個殺豬的,”他胡亂摸一把自己的光頭,“一開始我畫裡的人物是光頭長衫,畫自己嘛,後來給他戴個帽子,讓這個殺豬的有點文化。”他哈哈大笑。

天下本來無事,糾結只在人心。以為有分有別,其實無古無今。

這當然是玩笑話。老樹畫畫中的男主角,那個戴帽子的長衫先生曾讓很多讀者好奇,為什麼他總是戴個帽子,哪怕在室內也如此。說起這個倒有點由來。一次,老樹到三聯書店買書,看到一女子在書架前看書,戴了一頂漂亮的翻邊禮帽,很是美麗,忽然靈機一動,原來室內戴帽子也可以而且很好看,他想到自己的“長衫先生”,畫面上缺少的橫向線條正好可以通過一頂帽子的橫線加以補充平衡,而且有了帽子這個道具,主人公臉上略去眉目顯得更為自然。

長衫先生就這樣戴上了他的帽子,也由此成為老樹畫畫的標誌性符號。至於為什麼穿長衫扮民國范兒,則完全是老樹的個人“趣味”。90年代他做出版,翻閱了大量民國時期的影像和文獻,民國原來那麼溫良,每個人都那麼溫潤平和,“市井清朗,世俗興旺”,他嚮往那麼一個所在。後來老樹刻了個印章,就叫“夢回民國”。

【小滿】門前無邊青麥,有鳥風中徘徊。此心念念在遠,牆頭石榴花開。

老樹畫畫,看起來簡約隨性,實則有破有立,內涵豐富,遠遠不是隨便勾幾筆劃、湊幾句詩那麼簡單。不要忘了,這是一位視覺文化研究者在畫畫。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他便致力於視覺語言與敘事方式的比較研究。包括九十年代以後專注於影像的傳播研究與實踐,這都是視覺文化的範疇,他對此有大量的研究心得,剛好可以拿來在老樹畫畫中進行實驗。

比如圖文配,有些人會質疑是不是“圖不夠,文來湊”。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在老樹畫畫,這非但不是個湊數的問題,還是老樹根據他多年對視覺傳播規律的研究和實踐經驗,“專門設計出來的”一種視覺表達方式。

“一方面,文字有韻律,有節奏感,便於記憶,另一方面,很重要的一點,從大眾傳播角度來看,大多數人是不懂畫的,但他們都懂文字。通過文字情境可以代入畫面。從視覺傳播角度,文圖相配可以形成兩個不同的資訊傳遞軸線,畫面傳遞的是一個平面資訊,傳遞的是‘從此以後’,因為之前的場面再也不可能重現,是一個‘從左到右’的橫向傳播,文字則是‘從前到後’的一個縱向傳播,可以傳遞深度資訊,圖像是表面化的呈現,文字則把資訊向縱深拓展,使得畫面的豐富性大大提高。文與圖的關係,不是相互解釋,而是相得益彰。” 老樹連比帶劃,說得頭頭是道,完了還不忘得意地補充一句,“別忘了,這可是我的老本行。”

既然難尋世間路,何妨獨往心中駐。捨身紅塵深巷裡,坐對青草更青處。

2011年,老樹開始把自己的畫發到微博上,最初只是想聽聽同行的意見,沒想到卻吸引越來越多的看客。不少人喜歡他的畫,認為他畫中所表現出來的悠遠、閑淡、恣意、超然,大大撫慰了現代社會現代人普遍遭遇的焦躁和抑鬱。

而對於老樹來說,無意中介入的公共傳播領域不知不覺成了他進行視覺語言傳播研究的重要調研平臺,“微博成了我的‘零點公司’,通過這個視窗,我接受到很多過去無從瞭解的資訊,對什麼樣的語言介質更容易被人群接受也有了更多瞭解。”

什麼樣的語言介質更容易被人群接受?“文字,直抵人心的文字!”老樹毫不猶豫地說。老樹迷戀唐代以前的藝術,喜歡那種像土地裡自自然然長出來的文字,蓬勃,野性,“太自由了!”所以,每次文配圖,他都為文字大費周章。他迄今畫了3000多幅畫,寫了2000多首詩。“先用畫面造境,再用文字代入,而要讓文字‘直抵人心’,必須是大白話,還不能太直白,得有幾分古意,這比畫畫難,”老樹老老實實地承認。

撫松以觀瀑,臨淵且聽泉。世間了俗務,心中司清玄。

這些年,“雅”成了某種時髦,一些人留一把鬍子,穿個對襟大褂兒和青布鞋,家里弄一堆仿古的家俱,說個話寫個小文兒,也是半文不古的。平日裡再喝喝茶,彈彈琴,擺弄擺弄幾塊破石頭,“弄得自己像從墳地裡刨出來的一樣”,老樹煩透了,“這是媚雅,最俗不可耐,比媚俗還噁心。” 老樹對此特別警惕,人家寫個文字總想“示雅”,他卻千方百計想“脫雅”,常常為了讓某個字更“白”更接地氣,反復琢磨修改,“有時跟便秘一樣,費勁。”他笑。

”溪水一旁,住兩間房,擁幾冊書,有些餘糧。青山在遠,秋風欲狂。世間破事,去他個娘。”這是老樹畫畫裡傳播最廣的句子之一,尤其是“世間破事,去他個娘”,大白話上口、給力,戲謔無奈中又透著幾分曠達,很是傳神,遂傳誦一時,成為神句。

為營造意境,老樹還常常有意在文字上製造點“曖昧”。“所有藝術化的表達,必須有曖昧,才能在觀看時形成張力,曖昧必然有糾結有張力,才能形成吸引力。”在老樹畫畫中,長衫先生常常徘徊在山前水邊、花前月下,思念心愛之人,而畫面上總有大叢大叢的花樹點染怒放。有一副畫中,長衫先生肩扛桃花一枝,佇立河邊,內心好像在糾結,是否渡河看她。“等到春風吹起,我扛花去看你,說盡千般不是,有意總在心裡。”這個你我,可以是任何的飲食男女,道盡了他們在滾滾紅塵中被愛欲所困、欲說還休時的百般曖昧與糾結。

春來與花相遇,不必總寫詩句。何如兩相廝守,陪她風中落去。

學中文出身的老樹曾夢想當一名職業畫家。上世紀70年代末,老樹進入大學,並“瘋狂地迷上畫畫”。他四處看畫展、尋名師,還曾佔領了學校的地下室,沒日沒夜地畫。但“畫誰像誰,就是不像自己”的沮喪緊緊地攫住了他,因為找不到風格和出路,他最終無奈地停下了畫筆。20年後的一個晚上,父親因病住院,老樹回到家,心頭很亂,什麼也做不下去,也睡不著覺,那就畫畫吧。“我已經有20多年沒畫了。畫了幾張,也沒當回事。過了兩天,收拾東西看到了,突然覺得有點意思了,哎,像自己了。面對一盞孤燈,手握一支破筆,我終於找到了自己。什麼中鋒側鋒、幹濕濃淡,所有的規矩,統統沒了。我發現,只要這樣就行了,管別人說怎樣,畫畫就是這麼簡單。”

如今的老樹已經很享受他的“業餘”了,在這裡,他找到了他要的自由。“詩也好,畫也罷,它只是一個顯現與表達的介質,它本身是沒有多少內涵和深度的。是一個人的眼界、閱歷、人生境界賦予它真正的內涵”。二十年裡,老樹寫過文學評論,幹過出版,策劃過展覽,學過燒陶瓷,做過設計,還搞過裝修,做這做那,似乎跟繪畫沒有什麼直接關係,後來發現,“繪畫者人生經驗的豐富性和他人生理解上的深度和高度,說白了是他作為一個人的整體境界,決定了繪畫的境界。”

【小暑】黃昏乍涼還熱,湖山梅雨初收。對飲花前雲側,坐待殘月如鉤。

這個過程,老樹稱之為“求之不得,不求自得”。通過這個過程,他拋卻一切教條和羈絆,找到了藝術創作的自由狀態。“一切表達,無非是誠懇與自由”。須有誠懇紮進土裡,自由才能抵達雲端。 “有大誠懇在,可見出真的性情與大的襟懷。有自由之心境,言語無礙,從心所欲。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眼前兩碗米飯,心中一粒飛鴻”,這是老樹最愛念叨的兩句話,也可以說在哲學上代表了他的創作態度和表達境界。“米飯”是身,“飛鴻”是心;“米飯”是誠懇,“飛鴻”是自由。在他眼中,人要做實實在在的事情,這是肉身的安頓;但是怎麼看待自己幹的事情,如何不為現實限制自由的內心,才更為重要。靠著藝術創作的誠懇與自由,老樹畫畫每每讓糾結焦慮的現代人從眼前緊繃的現實中逃離,鬆快一下身心,飛上雲端做做夢。在老樹的畫裡,你自可以“俗身在單位,雲心赴天涯”,做完夢回來換副心情,再來對付眼前的現實,可能就沒那麼糟了。

有人說老樹畫畫逃避現實,老樹對此大不以為然。如果非說逃避,他“逃避”的只是物質現實,只是放棄了外在的無謂求索,直面自身更隱秘、更豐富甚至更疼痛的內心現實。而又因了創作者之於人生觀察的深度和寬度,引領觀者找到內心的自省和自覺,讓他們的心飛出塵土,在雲上開花,並在這個過程中完成自己對自己的撫慰、開解和療愈,“曾經負薪亂山中,夢想很多,糾結不少,心中憤憤總難平。如今扛荷殘月下,風吹一縷,蛙鳴幾聲,自向雲水無盡行”。

那漢子打馬從我們身邊經過,說是去波斯接他的新娘。風吹拂著他紅紅的臉膛,塵土在他身後揚起來。我們坐在嘉峪關下的小廣場上,看著他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一直小到了天邊上,然後轉身繼續喝啤酒。那個身材短小的韃子吆喝著,在人群裡左轉右拐,把一盤烤好的羊肉串兒端上來了。——《西行記》之四

老樹最近去了一趟嘉峪關外,回來手繪了一本連環畫樣式的小品集冊,有場景有敘事,一幅畫面一幅文字,幀幀相連,畫面簡淨,文字憨拙,取名《西行記》。 “長長的商旅駝隊走過去。佩劍的羅馬兵士走過去。帶面紗的樓蘭姑娘走過去。取經的僧侶走過去。大片的莊稼跟了去。無數的牛羊跟了去。洶湧的河流跟了去。喧鬧的城市跟了去。遍地的花兒和顏色席捲而去。我站在這條乾涸空寂的道路上。曠野吹過大風。”老樹手指圖文,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下來,聲音低沉卻頓挫有致,偌大的辦公室空蕩蕩地迴響著他的念白,記者一時彷如置身曠野,頓生蕭然古意。

“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我很喜歡自己現在的狀態,”老樹說,“此時此刻,待在這裡,一意簡淨,認真地做著手裡的事,得一份平靜,就可以了。”

(本文轉自有道雲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