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嘻哈》第五期播出后,节目的累计播放量超过8.9亿。更重要的是,自从十多年前那个超女的时代结束,还没有一档选秀节目如此冲破过大众的审美界限。这一场,选手Jony J因忘词被淘汰成为朋友圈话题之一,据说这位以灵巧闻名的rapper是没有休息好才状态不佳。
这两位也是老搭档了。
对于观众来说,节目的迷人之处大概就在于这种猝不及防——总编剧岑俊义正竭力将所有人身上的特点放大,佐以部分剧本的手段,最后达到一种不乏戏剧性的“基本真实”。比如,吴亦凡脱口而出的freestyle。
吴亦凡从偶像到吴制作人
有意思的是,尽管这是一档嘻哈的真人秀,爱奇艺高级副总裁、总制片人陈伟却一再表示希望让所有穿潮牌的人(广泛意义上的年轻人)都看得懂,观众不局限于只喜欢嘻哈的人。事实上,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一位同事告诉他,自家上小学的孩子在班级的QQ群里热烈地讨论《中国有嘻哈》。台湾媒体发现三位台湾音乐人到大陆担任制作人后爆红,开始反思为什么没有掌握先机。
最新一期节目播出后,微博前50热搜关键词占了8个,相关话题已吸引超过10.4亿阅读、576.2万次讨论。这是一场从小众转向大众的胜利。如果说,《奇葩说》想要揣摩的是这个时代的说话方式,那么《中国有嘻哈》大概是想抵达这个时代最潮的人,捕获他们的审美,让他们为潮流买单。
身在其中而不知 椰子鞋也是嘻哈之一
就像所有互联网的传奇故事一样,陈伟也有一个顿悟时刻,发生在焦头烂额的第七天。
2016年秋天,已经成功在爱奇艺做出《偶滴歌神》的陈伟,决定和龚宇举全站之力做一档超级网综:季播时代的综艺使得人们对于娱乐需求满足的阈值很快提高,大众选秀是唯一可能喂饱他们的。从秋天琢磨到了春天,陈伟从兴奋变成焦虑,最后决定开始闭关。前六天,一天推翻两个方案,早上起来把觉得还可以的想法写在白板上,一觉醒来又觉得不对了。
“要不就是在一个成熟的选秀的模型上面换个皮肤加个颜值插件,让大家觉得看到好多好看的小哥哥,基本上都是这种路数。”陈伟说,在连续扔了七八个方案之后,自己和团队坐在车上不吭声,几乎被逼疯了。给他们带来转机的是大家正在追的一部美剧《嘻哈帝国》,这是一部描写嘻哈世界生意家族争斗的故事,陈伟忽然从中看到了热血背后运营的逻辑,“它(嘻哈)天然具有着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皮肤。也不用再去给它设计插件,它本来就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操作系统,所以它不需要任何新的插件,唯一需要的就是大众传播插件。”
《嘻哈帝国》剧照
嘻哈的风靡在全球都已得到验证:在刚出炉的BuzzAngle《2017美国年中音乐消费市场报告》中,不论是单曲还是专辑销量,Hip Hop都已经超过流行乐成为最受美国民众欢迎的音乐类型。但在国内,和泛嘻哈文化同时存在的,是大众对嘻哈这个概念的模糊。连陈伟也是在看了美剧《嘻哈帝国》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买的几双椰子鞋也是嘻哈的衍生品。
传统嘻哈包括rap、DJ、涂鸦、街舞和beatbox ,而广义上的内容更包罗万象,服饰、滑板、街头篮球等等都算。大多数人跟陈伟一样,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尤其是一些韩粉,他们有很多嘻哈音乐的团队,有个是10年历史的嘻哈团队了,但是他们觉得是韩流,不知道这个叫嘻哈。”曾做过《中国好声音》等多个爆款综艺的陈伟,很快意识到,“就差临门一脚了”。
互联网时代的逻辑,一切都是跟传统电视创意反着来的。陈伟的节目思维是先想一个变现方式,建立一个潮牌,进而找到一个有庞大市场的文化切口,然后在这个庞大市场里面切潮牌名字,再想节目的名字,最后定节目方案。
某种程度上,这档集合了爱奇艺2.5个工作室、联动全站资源的超级网综可以被视作一门生意,只不过先遣部队是一档巨无霸的网综。普通网综的投资一般在5000万以下,《中国有嘻哈》花了两亿。有4个S级的制作人跟陈伟组队:《蒙面歌王》系列总导演车澈,《跑男》三季总编剧岑俊义,《跨界歌王》总导演宫鹏,《盖世音雄》执行音乐总监刘州。
这门生意当然伴随着高风险:由于前几年互联网音乐标签的不完善,陈伟没办法得出一个强有力的调研数据给客户,2017年4月最新的调研数据显示的是电音的占有率比嘻哈还要高。陈伟带着他的团队几乎是一路“裸奔”,在开始录节目之前,《中国有嘻哈》没有冠名,只有某酒类品牌一个赞助商。第一期录完之后,农夫山泉花了1.2亿冠名,20多个动画师花了半个月在10到20万帧镜头里P上了赞助商。从目前的招商情况来看,陈伟预估应该和投入会打平。
第一期节目P上去的农夫山泉
和他的胆量同样昭著的还有陈伟的“套路”:从电视综艺一路涉水到到网综,陈伟的方法论是非强关联、非线性强逻辑,改用碎片化的1、3、5法则,即每一分钟一个笑点,每3分钟一个爆点,每5分钟一个悬念。这种玩法也频频出现在《中国有嘻哈》里,比如第四期节目里小青龙和辉子的1V1比赛结束后,没有马上按顺序播出结果,而是将其剪辑到了其他人之后。第五期节目里导师舞台秀,他只留了部分吴亦凡上台的镜头,之后的表演全部剪到了第六期,弹幕都在说“剪辑有毒”。
相比起来,和这群个性的rapper相处的事情倒变成最简单的了,“就是平等和尊重。”由于海选的高淘汰率和一些细节问题,总导演车澈被一些rapper写进歌里diss,他反击的姿态就是去diss back,陈伟大笑说,“车澈作为一个连喊麦都没有喊过的人,他还要去录一首diss back,你想想看这不是一种尊重吗?”
“我不相信在中国玩说唱的就只能这么穷”
来自西安的说唱团体红花会被认为是圈内的顶级组合,他们合约签在独立唱片公司摩登天空,参加《中国有嘻哈》的PG ONE和BrAnTB小白都是其成员。红花会在圈内以百变著称,成员们各有特色,团歌《圣诞夜》基本可以表现这点:贝贝很痞、PG ONE的flow随心所欲、弹壳声音有点妖。
之前有一些主流综艺找过他们,但他们判定“不合适”。另一方面,他们也给一些院线电影配过音乐,比如欧豪主演的《少年》,讲的是一个经历残酷青春的少年为爱复仇的故事,歌名就叫《凶猛》。必须一提的是,这个团体也绝非外人对饶舌团体潦倒的想象,在今年4月乐视嘻哈频道对他们采访的一档视频节目里,97年出生的小白穿着笔挺的风衣、戴了一只玫瑰金表,其他成员鸭舌帽和墨镜是标配,看起来都像YOHO上的男模。坊间传言成员丁飞和弹壳都是富二代,而丁飞的确写过一首《我不相信在中国玩说唱的就只能这么穷》,他同时是一家潮牌微店“黑怕不怕黑”的老板,曾有一家垂直媒体称该店月营业额过百万。
当然,每个rapper都不一样。节目里被称为商务人士的贵州人孙八一就更像是土壤里长出来的一样。在2013年Iron Mic全国总决赛,他和红花会成员贝贝battle,贝贝的唱词是孙八一的“造型不像MC而像费翔”。那天,孙八一穿了一件紫色格子衬衫配黑马甲,用自己不带脏字的“唠叨”打败了贝贝。这场比赛也成为众多嘻哈爱好者的口水战 :有人觉得孙八一是清流,也有人觉得rap就是要躁起来,他太烦了。关于这点,孙八一早知圈子里有人不喜欢自己这种生活化的风格,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打个比方,他们的歌词里面写的都是有很多很多钱,有很多房,兰博基尼,有枪,有女人,现实中你有吗?”孙八一在《中国有嘻哈》里唱了两次《还钱》,歌词很直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借有还天地良心。
孙八一
“曾经我做的一些项目,工程项目在乡下比较多,乡下是一个好存钱的地方,在那边穿不用去考虑多少,每天一个拖鞋、短裤、短袖,你在那个地方每天都是灰尘、水泥。”17岁就出来打工的孙八一不太愿意把时间花在搭配上,“我如果要去买,你看我要买球鞋、裤子、衣服、首饰之类的,为了搞个比赛搞这么多干什么。”妈妈跟他说不穿漂亮一点会被瞧不起,孙八一说:自己一件T恤900多,是妈妈不识货。
尽管选手们赛前普遍在圈里小有名气,这档节目还是让他们改变了——PG ONE一开始不戴口罩,但很快发现上街后有来自“四面八方的诡异目光”;孙八一尽量避免和陌生人合照,因为有人之前把他故意P得很丑。最大的变化还是来自于商业,陈伟说选手们和吴亦凡一起接了他们至今为止的“最贵的代言”,其他品牌也接踵而来。
在节目里因江湖说唱被众人知道的重庆说唱歌手GAI告诉界面娱乐记者,他做地下演出从未赚过一分钱,“它让你成名,被少数人知道,但只是一个徒有其名。”尽管并不是一个对物质有强烈需求的人,但他认为之前经济是自己说唱道路上最大的阻力,“没钱你不能有好的设备,你不能做母带,你不能拍MV,你不能去实现自己很多很多的东西。”GAI有一段时间辞了职专心做音乐,但谈恋爱之后为了承担责任又回去夜店打工,在前不久VICE制作的《川渝陷阱》里他很直接地说:那就是low。对于他和其他rapper来说,最高兴的事大概是红了之后终于可以专注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GAI
早已不存在大众和小众,嘻哈也一样
虽然陈伟说,中国的嘻哈很难像国外一样有一个立体的调研数据,自西安黑撒乐队的曹石却从自己的角度捋出了一条最近的时间线,作为判断嘻哈即将爆发的依据:2016年初,说唱歌手性感的拖鞋,在“我是歌手”踢馆赛上,和评委邓柯、黑刀出现争执,随后在双方微博上就“什么是好的说唱音乐”争论许久;2016年1月,他筹划MC BATTLE的说唱电影《嘻哈江湖》拍摄,请来西安众多MC如派克特、辛巴、丸子、贝贝、鱼头、熊猫、骑士、门猪、海啸等参与演出。今年年初,某南京说唱歌手和GAI曾在微博上针锋相对,不少说唱歌手都参与了这场大型diss事件,微妙的是其中很多人都参加了《中国有嘻哈》。
事实上,2016年确实是国内嘻哈发展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一年,成都的明堂唱片旗下艺人Lu1、KaFe.Hu(注:后者现已加入厂牌MDSK)拿下当年阿比鹿音乐奖所有说唱奖项,优酷土豆联合“嘻哈融合体”推出了“2016 Listen Up说唱歌曲创作大赛”, 乐视音乐的嘻哈频道也迎来了新主编知名说唱歌手小老虎,并为乐视拿下了韩国最热Hiphop说唱生存挑战赛节目《Show Me The Money》的独播权,希望以此作为中国嘻哈文化的引爆点。从2001年热狗发行四张EP震惊四座,十六年过去,华语嘻哈似乎终于厚积薄发。陈伟和他的团队,正赶上了这个爆发点。
2016年11月19日,摩登天空在举办MYTH妙电音节、正式成立MSE电音厂牌之后,宣布成立HipHop厂牌MDSK,并接连签约了国内HipHop金牌制作人Soulspeak和在《中国新歌声》上崭露头角的嘻哈歌手万妮达。今年3月,他们又签下了MDSK的三组艺人:满舒克、Tizzy T和红花会。
你的男孩TT
“我们不追求市场,我们引导市场。”摩登天空副总裁沈玥这样告诉界面娱乐记者,就像智能手机取代黑白屏一样,世界的整体趋势决定了嘻哈一定是未来年轻人的精神来源之一。不同于外界对嘻哈小众的定义,摩登天空认为这个时代早已不存在小众和大众之说,“以前就是臭流氓纹身,现在小姑娘们只要爱美的全纹身了,特别简单一事,嘻哈也一样,滑板也一样。” MDSK运营的计划简单清晰:签艺人、做演出、做品牌。签约艺人的标准是作品、范儿正、可选择范围内最好的。老板沈黎晖签人的时候,会让对方用音乐描述他眼中世界的样子,如果他和别人说的一样,那就不签,若要签,此人必须有特别之处。
摩登天空看来有特别之处的Tizzy T和PG ONE也确实在《中国有嘻哈》里火了,但陈伟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儿不是签艺人,平台要做的是把自己放在第三顺位方,第一是个人,第二是经纪公司和厂牌。
“你只有把你的事情做好了,大家才能够受益,这个受益才能平移到你这里来,你如果去抢前面的,其实抓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么大的一个市场被你整个错过。”爱奇艺旗下有一家经纪公司果然娱乐,据说只会从节目里签走三四个选手,陈伟认为不签约就不让选手往下走是二十年前的玩法了,“我说首先要把这个文化推成显性的主流文化,我们才能在这个文化当中找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陈伟
至于《中国有嘻哈》为什么能火起来,背后的逻辑可能是节目释放了大众的焦虑,台上的rapper是现代人渴望自由表达的另一种身份。中国29%的人口处于焦虑之中,他们不敢随意在真实环境和社交网络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这些处在各种焦虑当中的人群缺乏一个释放,(他们)看到别人在台上以一种那么真实,那么real,那直接的方式在释放自我、表达自我,会觉得好爽,也想成为其中一员。”陈伟认为,这是节目和时代产生了一种共情。
落到选手身上,rapper们其实也自有另一种身份,毕竟嘻哈无法概括复杂的人性。跟节目里制作人怼起来的TY据说是个老婆奴,成为他粉丝的最重要技能是会P关于他的恶搞表情包,但凡有一点夸他意思的都会被说“马屁精”。94年出生的PG ONE是沈玥嘴里的“战神”,台上攻无不克,私底下却很温和,甚至认真地跟界面讨论了一下最近很流行的百万CP(指他和小白)——他坚持认为CP是指情侣。他写过一首歌叫《中二病》,在把红花会不小心念成红花fei的时候自己会哈哈哈地先笑起来。GAI在音乐和自我表达上比较强硬,但他提起女朋友的时候声音变得温柔,“她不知道我是一个rapper,是通过她的朋友来关注我的微博,觉得我这人挺有意思。她给我发私信说,你别去找你女朋友了,你女朋友来了。”
PG ONE
对于幕后的陈伟来说,同样也在寻找着自己的另一种身份,他在浙江卫视待了15年,做出了《中国好声音》、《我爱记歌词》这样传统意义上的好节目,最后求变离开,加盟爱奇艺,声称不愿再做普通的偶像真人秀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伟的阈值和《中国有嘻哈》一起再次提高了。
“这个节目做的太史无前例,会不会担心以后自己很难再超越它?”
“我觉得我会继续再超越自己,当你觉得自己有天花板的时候,可能你已经很老了。”陈伟说。
(来源: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