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奥会：韩国文化的荣耀与灰暗

简单、直接又美味，一如韩式拌饭，混杂是韩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质，它博采东西文明之长，也成为叩响别国市场的“敲门砖”。1998年确立“文化立国”政策之后，韩国逐渐将国家力量投入文化产业，塑造了今天风靡亚洲、有时甚至入侵欧美的“韩流”。

韩国电影已经是亚洲娱乐工业最重要的一股力量，艺人养成的制度也非常完善。然而韩文化绽放光芒的背后，还有畸形的娱乐圈道德环境和主宰艺人一切的经纪公司。更严重的问题是，“韩流”已经吹了十几年，流水线上生产的明星和作品，还能禁得起多久的审美考验？

平昌冬奥会上亮相的巨星“人面鸟”。

平昌冬奥会开幕式伊始的钟声响起，五个滑雪的孩子登上了舞台，随着他们的旅程，开幕式上呈现了朝鲜半岛诸多象征性元素—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鸟、八卦图。开幕式上，当然不仅仅有传统的韩国元素，“韩流”最具代表性的K-POP也有份出现在各国代表团入场的配乐里，其中有psy的《江南Style》、Big Bang的《Fantastic Baby》、TWICE的《likely》以及Red Velvet的《Red Flavor》等歌曲。

1998年，时任总统金大中提出“文化立国”，韩国逐渐成为文化产业输出大国，“韩流”的蔓延并不全来自“自由市场”的成功，背后的“举国体制”以及战略部署才是更加强力后盾。时隔20年，“韩流”已经成为韩国最具代表性的名片，除了我们看到的成绩和荣耀之外，还有哪些看不到的文化特性，明星自杀频发的背后又是哪些阴暗面？

“混杂”的文化特性

1992年3月23日是韩国流行乐坛历史性的一天。这天，韩国组合“徐太志和孩子们”发布了第一张专辑，他们穿着肥大的衣服，用韩语进行说唱，整个专辑巧妙地融合了R&B和Hip-Hop的精髓。当时TROT（韩国演歌）仍是流行乐的主流，他们的出现轰动了整个韩国乐坛。

大众对于这一专辑也有很多种评价：展示Rap也可以用韩语来唱的音乐、改变大众音乐历史的专辑、真正的舞曲在韩国登场……说“徐太志和孩子们”是K-POP的开山鼻祖，并不为过，之后接班的HOT等组合都继承了他们的音乐风格。然而1996年，在他们最鼎盛的时期，徐太志突然隐退，成为韩国乐坛神话般的存在。他们可能没有想到，20年后，由他们带入乐坛的这股K-POP风潮会吹向全球。

美国第一夫人梅兰妮亚访韩时，韩团SHINee成员敏豪陪同。

YouTube指出，2016年，排名前200名的韩国流行歌手的视频被观看了240亿次，是2012年的3倍，其中80%的点击来自韩国以外的国家。韩国偶像团体防弹少年团获得的点击量，比Lady Gaga、赛琳娜·戈麦斯都高。根据国际唱片业协会发布的数据，只有5000万人口的韩国在全球录制音乐收入排行榜中排在第八位。

韩国文化产业交流财团指出，2016年K-POP的海外生意为韩国GDP贡献了1万多亿韩元。韩国流行音乐是“韩流”必不可少的部分，提振了化妆品、服饰、美食、旅游等产业。2011年至2016年，赴韩游的外国游客人数猛增76%。美国权威媒体Billboard负责韩国流行音乐的Jeff Benjamin指出，“韩国文化在各方面呈现上行轨迹。消费者对韩国化妆品、电视剧和戏剧，以及韩国食品公司的兴趣越来越浓。”

韩国的流行音乐是一种相当混杂的音乐形式，就像当初的“徐太志和孩子们”，他们吸收的是来自欧美的音乐风格，但歌词却又保留了很多东方的、传统的元素。K-POP之前的韩国流行音乐TROT也是如此，如今TROT成为了中老年群体喜爱的音乐风格。TROT是朝鲜半岛最早期的流行音乐，出现在1920年代，受到日本演歌的影响，因此也被称为韩国演歌。

当时将日本传统民谣与西方社交舞狐步（foxtrot）相结合的演歌在日本非常流行，当时还是日本殖民地的朝鲜半岛也自然受到影响。随着日本的朝鲜语抹杀政策达到高潮，日本演歌在朝鲜半岛的传唱度越来越高。在结束长达32年的日本殖民地时期后，这种文化影响并没有随着韩国独立而消失，演歌仍然是韩国比较流行的音乐形式。

上世纪60年代，美国开始通过经济援助巩固冷战格局下在东亚地区的地位，美国流行文化也通过经济援助渗透到韩国。与此同时，光复后的韩国也正努力清除带有“倭色”的残余，演歌被大规模禁止，美式摇滚、爵士乐和拉丁曲风开始成为韩国音乐新的潮流，韩国演歌这种称呼也逐渐被TROT取代。

美国歌手迈克尔·杰克逊与韩国前总统金大中。

1980年代，随着军事独裁的瓦解和民主化运动的开展，韩国流行音乐在模拟美国流行音乐的基础上开始融入现代日本音乐的元素，模仿日本音乐产业填词、编曲、唱片生产的方式，推出偶像组合，融入日系偶像可爱、亲和、帅气等元素，打磨出了K-POP偶像的雏形。

不过，与美、日等文化产业大国主要是民间企业自行发展不同的是，韩国的文化产业有政府的大力支持与推动。韩国实际上是在1990年代初才彻底告别军事独裁，民选总统金泳三1990年代初上任，没多久就赶上了金融危机。在这种背景下，金大中在1998年提出了“文化立国”的战略，将文化产业作为发展韩国国家经济的战略性支柱产业来培育。

许多人认为，韩国的文化像极了韩国的拌饭，把各式各样的菜和米饭倒进一个大碗里，加点辣椒酱，再滴几滴香油，简单、粗暴却又美味。这个狭长的半岛国家，西靠中国，东临日本。历史上受到了中国文明，尤其是儒家文化的深远影响，长达几十年的殖民时期，又让韩国深深地烙下了日本的印记。而在朝鲜战争后，半岛被分为两半，随之而来就是西方文化对韩国的全面渗透。因此，韩国文化必然具有“混杂”的特点，保留东亚特色的传统文化，但也不抗拒西方文化的影响。在很多外国人眼中，K-POP既新奇又熟悉，容易被接受。

首尔乐天百货店，顾客在挑选韩国化妆品。

融合混杂是十几年来韩国流行音乐跨国扩张的主要策略。而近十年，韩国经纪公司打造偶像团体的逻辑重点也是如此。抹去偶像歌手身上的民族、国家特征，混合不同背景文化，达到一种“无国籍”的状态。韩国经纪公司越来越多地吸纳来自中国、泰国、日本、马来西亚等国家的成员，再在韩国进行长期的造型、歌舞、语言等培训。

这种策略帮助韩国娱乐产业完成了亚洲市场的深耕作业，这些“无国籍”的偶像团体都会在发行韩语专辑的同时发行其他语种版本，为娱乐公司赚取高额利润的演唱会活动也开遍亚洲，通过互动增强对当地文化的附着性。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韩国目前输出的K-POP文化，某种程度上是缺少鲜明的国家特点。

电影：刚烈的民族性

韩国电影起步较晚，但目前无疑是全亚洲最有资本与好莱坞抗衡的一支力量。整个八十年代，占据亚洲电影大半江山的还是日本与中国香港。这一时期的韩国仍处于军政府独裁时期，电视被视为政治宣传的工具，电影自然也成为教化大众的思想工具。所有电视节目和电影受到政府的严格控制，必须通过审查。

1990年代后，韩国民主进程加快，粗暴干预行业的情况得到了改善，审查放宽，好的电影开始出现。为了推动文化产业，韩国政府对待电视产业从管控转为支持，给了电影、电视人很大的自由度。同时，受到日本索尼公司并购美国哥伦比亚电影及CBS唱片公司的影响，三星、现代等几家大型韩企也从1995年开始积极投入文化内容产业。

韩国人刚烈、热衷于抗争的性格在电影里展现得淋漓尽致。韩国国土面积狭小，几千年来单一民族逐步形成了特有的坚定和固执。韩国人经历过外来侵略、长期的殖民统治和军人独裁，面对强权和不公，反抗是他们的原始反应，正如朴槿惠被弹劾事件中所表现的那样。韩日独岛之争中，韩国人断指以明“抗日”之志，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事例。韩国电影中，这类历史、政治题材从不缺席。源于朝鲜半岛长久以来的分割矛盾和韩国历史的重大事件都被这些艺术家搬上了大银幕。

韩国电影《出租车司机》

2月9日，韩国国防部长宋永武就光州事件向国民道歉。国防部授总统文在寅之命，从去年开始对光州事件进行调查，5个月的时间，委员会访问了120 多人，翻阅了62 万页文件，最终得出结论— 在1980 年5 月18 日至27 日的光州民主化运动中，军政府动用攻击型直升机和机动直升机，对光州市民扫射。宋永武对38 年前军方动用武力镇压留下巨大创伤和悲痛，向全体国民和光州市民真心表示慰问和道歉。

早在政府正式为光州事件“正名”之前，韩国就有许多部讲述光州事件的电影，像《花瓣》、《华丽的休假》、《薄荷糖》、《南营洞》等。反响最大的应该是去年上映的《出租车司机》，韩国票房达到1218万。影片中，宋康昊饰演的一名出租车司机开车载着德国记者朱尔根·欣茨皮特(Jürgen Hinzpeter)两次穿过军事警戒线，拍下政府镇压民众的画面，播放给全世界，片中有不少军政府扫射平民的镜头。

宋康昊是此类影片的“常客”，他曾经主演以卢武铉为原型的电影《辩护人》。电影讲述卢武铉成为人权辩护律师的过程。1981年，全斗焕制造“釜林事件”，非法拘禁釜山读书会的22名成员，当时还是一名税务律师的卢武铉为学生们辩护。因为电影的特殊性，而让当时的总统朴槿惠“很不开心”。在接拍《辩护人》之后，他就突然断了片约，这是他1996年出道以来的第一次。而投资这部电影的公司遭到了高强度的税务调查。

两个月前在韩国上映的《1987，黎明到来的那一天》也同样改编自真实事件，以韩国六月民主运动为背景，讲述1987年接受警方调查的一名22岁大学生在侦讯过程中遭水刑窒息致死，引爆民众怒火，走上街头抗议的故事。在电影的记者见面会上，导演张俊焕好几次流下了眼泪。他说：“我制作这部电影，是将那种1987年勇敢反对独裁的正义感精神和最真诚的态度来完成的。”

宋康昊主演电影《辩护人》剧照。

韩国电影的特色当属广泛而深入地思考人与政治的关系，韩国电影里对“政府”的不信任似乎是一以贯之的，成为了韩国电影不断突破的巨大动力。不仅如此，上映后电影的社会效应也不断影响韩国的民主化进程。几年前韩国一部讲述聋哑学校学生遭校长性侵的电影《熔炉》，在上映后推动韩国政府修订了《性侵害防治修正案》。

在韩国，演艺界人士并不会对政治、社会等敏感话题一味回避。朴槿惠“亲信干政门”的爆发时，有不少明星都加入到了示威队伍中，每晚在光化门广场举行露天演唱会。釜山国际电影节也曾因电影人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在过去两年间差点夭折。

2014年釜山电影节上，釜山市政府以“可能引发政治争议”为由，要求取消放映“世越号”事件的纪录片《潜水钟》。《潜水钟》记录了当时的搜救情况，矛头指向韩国政府与社会。电影节委员会认为，政府用政治手段破坏电影节的独立性，拒绝了政府的要求。事后，电影节执行委员长“被辞职”，主办单位其他工作人员也被政府调查，政府抽调了部份投入该电影节的资金支持。

造星产业化：极致还是审美疲劳

韩国的艺人养成如今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系统的产业，其中最核心的应该是经纪公司制度。最早成立的音乐娱乐公司是SM，JYP和YG随后成立，开启了工业化的艺人培养机制。直到今天，韩国艺人经纪仍由这三大音乐娱乐公司所垄断。他们认为经过系统化的培养，偶像是可以复制的，一个明星火不火不再是随机事件，而是通过预测市场需求和针对性培养可以达到的目标。这三家公司在20年里，不断向大众推出符合当下需求的艺人，将K-POP打造成了一年销售额超过300亿美元的产业。

韩国偶像养成节目《Produce 101》。

这些公司会透过全球选秀的平台，挑选拥有实力与潜质的青年人作为练习生，经过十年八载刻苦的训练后，才推出市场。这些娱乐公司花上数以千万计的金钱投资在这些歌手身上，从训练开始至后来推出唱片与拍剧集，还有衣着打扮与装备，一切的投入全都是掌握在这些经理人公司的计划上。在韩国的音乐市场里，经理人公司制度就是一切，主宰了市场发展与生命力。因此，除了实力，顺从也是作为一个偶像身上必不可少的东西。

然而，这种韩国娱乐产业工业化标准化、模板化与流水线化，让这些偶像们成为了生命周期极短的“商品”，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并没有“不可替代性”,可复制率高。从《继承者们》的李敏镐到《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金秀贤，再到后来就是《太阳的后裔》中的宋仲基，更新换代的速度极快。

迅速红起来的明星需要快速利用名气快速捞钱，尤其到中国捞钱，这似乎已经称为了工业化体系下明星圈钱的一种浮躁的常态。两年前都教授金秀贤来中国接了一大波广告，韩国媒体透露金秀贤一年帮老板赚了120亿韩元（约合7000万人民币），他的经纪公司Keyeast在1年内实现股价翻三倍的佳绩，之后就迅速过气了。

联合国前秘书长潘基文与“鸟叔”PSY。

是偶像，不是“人”

两个月前，韩国偶像男团SHINee成员金钟铉在清潭洞的一间公寓内自杀身亡，他选择用烧炭的方式结束了28岁的生命。临死前，金钟铉给自己的亲姐姐发了几条短信，内容包括“至今为止太辛苦”、“让我离开”、“告诉别人我至今吃了很多苦”、“这是我最后的问候”等。SHINee在全亚洲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是顶级的男团，金钟铉是团队的主唱。

金钟铉在生前不止一次表现出对他的生活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而感到后悔，“世人所知道的并不是我的生活，被人熟知所以更累，能挺到现在实在了得。”金钟铉在遗书中写道：“我的内心出了故障，忧郁一点点啃啮着我，最终将我吞噬。”他生前一直遭受抑郁症的困扰，曾经对朋友表示过“接受了治疗还是没有好转”。

金钟铉之所以压力这么大，是因为他“觉得无法达成周围人对他的期望。他说想要做得更好，但能力不足。”除了对自己要求太高之外，也有指出他曾因收入不稳定和深受网络暴力而焦躁不安。金钟铉在出演综艺节目《1对100》时，曾公开谈论自己的薪资问题，说SHINee中只有他是自己管理存折，收入不稳定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并直言“不能指望当歌手赚钱”，后来开始作词作曲，累积积蓄。不仅如此，他还遭受过多次网络暴力，尤其是在他跟女演员申世京的恋情公开之后，两人在社交网络上都被不少网友辱骂。

已故韩团SHINee成员金钟铉。

2014年，SM公司旗下的男团EXO成员伯贤曾在自己的社交主页上传过一段长文，里面写道“我在这里向我的粉丝们道歉，抱歉让你们失望了，我真的错了，对不起”。几百字的文章看起来像一篇检讨文，他重复在道歉。事情的起因是狗仔队拍到他跟一个女子偶像团体的成员在车里约会，虽然两人都是单身，不过显然，恋爱在这些男团女团身上成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照片流出之后，两人的社交网络上一众谩骂声。从伯贤上传的这段文字中，他仿佛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有人评价这是韩国畸形的偶像文化造成的必然结果，如果想成为偶像，便要放弃作为普通人的生活，恋爱、隐私、缺点一个都不能有。

在韩国，近10年间有超过30名演艺界人士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明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让艺人承受了太多的压力。作为公众人物，隐私成为最大的奢侈品，自己所有生活的点滴都会被无限放大，被世人品头论足。韩国偶像团体在快消费时代的更新换代速度惊人，而经纪公司对待艺人之严苛更是出了名的。感情上的不顺，加之经纪公司压榨、工作强度大，生活长期无规律，多重重压下，导致精神最终崩溃患上抑郁症，几乎所有自杀的艺人都复制这个模式。

韩国Def偶像学院里，一群怀揣明星梦的小学生在练习舞蹈。

即便如此，演艺圈仍是众多韩国青少年挤破头皮想要进入的行业。据2010年韩国文化观光部发布的一项研究报告，韩国国内当时已经有至少3000家演艺学院，这些学院如同课后补习班，为明星志愿生提供演技、唱歌、跳舞等课程培训。

过去几年，韩国职业教育训练研究院进行的民调结果显示，最受小学、中学和高中生欢迎的职业，除了教师和医生之外就是艺人。而韩国前两年开始盛行的《produce 101》、《偶像学校》等节目将练习生互相竞争，到最后成功出道的过程都做到了商业化。不过，有批评者认为，这些艺人的表演千篇一律：他们跳着一致的舞步、唱着朗朗上口的歌曲、穿着绚丽的服装，长相辨识度不高。

韩国大加扶持娱乐文化产业的对外输出，娱乐产业的工业化已经相当成熟，明星流水线推出来的标准产品。这种标准化的产业体系，贯穿着整个娱乐产业，不仅仅是明星，包括编剧、拍摄、后期、播出发行的过程。韩国娱乐产业源源不断向外推出新面孔、新作品，推陈出新的速度极快，但最终却又很难推出一个持续性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产品。

（来源：i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