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拍摄《客途秋恨》时,正值许鞍华的创作盛年,盛年过后,她的作品就透着一股云淡风轻的佛系,哪怕触及的题材再残忍再沉重,也未见她投入过多的主观情感。此片几乎可以看作是许鞍华的自传,当时张曼玉的演技日臻成熟,风华正茂且开始独当一面,请来张曼玉饰演自己的原型,足见许鞍华对这部自传投注的感情之深。
张曼玉饰演的女主角晓恩,有着和许鞍华一致的履历——父母结识于战乱,父亲任国民党文职,母亲是日本人,自己则在英国修读电影,获硕士学位,学成后回港,进入电视台工作。
许鞍华的绝大多数作品,都以叙事取胜,她也被看作是文艺电影的代表人物。毕竟,她的灵魂底色是文学的,这或许和她早年在香港大学修读文学有很大关系。许鞍华是有文学执念的,众所周知,张爱玲的小说很难被影视化,许鞍华迎难而上,硬是把《倾城之恋》和《半生缘》拍成电影,尽管成品毁誉参半,但高傲如张爱玲者,如果看到有人如此执着地将她写的故事诉诸影像,想必也会在天堂挤出一丝俾倪却得意的微笑。
说回《客途秋恨》。《客途秋恨》表面说的是母女和解的过程,实际喟叹的是有关归属感的亘古难题。这对母女的矛盾虽算不上尖锐却格外复杂,这当中包含着乡愁、国仇家恨、代际沟通、梦想即将实现时又被扼杀所带来的焦虑和愤怒、手足之间的相爱相杀。
和许鞍华的母亲一样,片中晓恩的母亲葵子,是个日本人。葵子的娘家,在日本家世显赫,战乱期间她与晓恩父亲一见钟情并喜结连理,婚后随夫婿定居中国,却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隔阂,让她与公婆无法和谐相处。孩子出生后,丈夫常年在外工作,葵子母兼父职,以一己之力与公婆对抗,因此在晓恩的印象里,母亲是个古怪的女人,隐忍、沉默,有时暴怒。晓恩的童年回忆最甜美的部分,和母亲无关,而是祖父祖母为她熬的木瓜甜汤。
因为受不了原生家庭的压抑,晓恩十五岁便离家在外求学,在英国拿到硕士学位之后,本来已经收到BBC发来的面试通知,却因为母亲来函让她回家参加妹妹的婚礼而放弃面试。放弃面试的晓恩回到家后,依旧无法与母亲和谐相处,在母亲振聋发聩地发出“不如独自老死在日本”的怒吼后,晓恩决定陪母亲回日本走一遭。
当葵子风尘仆仆地走下车辆时,看着阔别多年的故乡,情不自禁地用日语说出“我回来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包含的不只是如饥似渴的思念,还透着企图扬眉吐气的复仇快感。葵子有个心爱的胞弟,但因为她的远嫁中国,胞弟唾骂葵子“不贞”,这给她留下心结,让她把娘家的亲人们都当成假想敌。
晓恩虽有个更讨母亲欢心的妹妹,但是姐妹两人的关系颇为微妙,不像葵子和胞弟这般图穷匕见、势成水火,这让她理解母亲的同时,对母亲又多几分怜悯。葵子在晓恩面前痛斥胞弟的狼心狗肺时哭诉:“我生得出这样的孩子,他们生得出来吗?”随后在晓恩怀里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向倔强的晓恩,突然不知所措,她从未料到,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竟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晓恩在日本的生活,仿佛是在致敬当年母亲初嫁到中国时寄人篱下的心酸往事,生活在母亲故乡的女儿,和当初生活在女儿故乡的母亲一样,身处人群之中,心情却宛如离群索居,但不同于葵子在孤独中变得拧巴而冰冷,晓恩却在孤独中越发温润、柔软。
《客途秋恨》使用大篇幅的人物内心独白,香港导演并不喜欢连篇累牍的内心独白,印象中频繁使用人物独白的香港电影,除了王家卫的作品以外,只有陈果的早年作品和杨凡的《游园惊梦》。大篇幅独白的电影有股真实的勇气,内心独白与全知视角的旁白不同,独白是角色内心深处的秘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无法与剧中人言说,便将观众当作树洞,隔着银幕向观众推心置腹。
《客途秋恨》的诚实,还透露在其满溢的文学气质中。除了木瓜甜汤以外,晓恩的童年回忆,还充斥着爷爷教她背诵的《乌衣巷》、戏曲名伶吟哦的粤曲唱段《客途秋恨》。晓恩童年家宅的院子里,是一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这幅景象足以让她的祖父祖母盛气凌人,也足以让她出身高贵的母亲嗤之以鼻。波澜不惊的表面下,是剑拔弩张的家庭矛盾。
返港工作的晓恩,回家看望祖父。虽然院子依然欣欣向荣,大宅子却抵不过时代变迁,渐显颓势。祖父褪去气焰,变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对这一切,晓恩潸然泪下,剧情戛然而止,留下大宅子里的人,在呼吸与叹息中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