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普克纳:疫情之下,人类是同一个物种

新京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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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对世界的影响远未消停。如今,全球累计确诊与死亡人数仍在继续增加,200多个国家和地区受到疫情影响。而未来危机的彻底解除,也有赖于全球科学界、医疗界等各界人士的通力合作。

早在400年前,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就写下那著名的诗句:“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环球同此时刻,没有一个国家和地区,能自立于这场灾异之外。

疫情之下,人类该如何相互守望?新京报记者为此专访了哈佛大学教授马丁·普克纳——其代表作《文字的力量》关注的,正是文字如何塑造人类、文明和世界历史。

在今年1月底疫情之前,普克纳原本打算来成都待一个月,但后来计划搁浅了。对于眼前的疫情,他最担心的是世界的撕裂和对立。在他看来,此时比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刻都更需要人类的团结互助,他希望文学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弥合世界、增进理解与互信的作用。

▲马丁·普克纳:美国哈佛大学英语与比较文学、戏剧教授。于冷战年代出生于德国纽伦堡。曾就读于德国康斯坦茨大学、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和欧文分校,在哈佛大学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先后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其研究与写作主要集中于世界文学、戏剧与哲学领域。著有《怯场》《反对剧场》等作品,其中,《文字的力量》于2019年被引进中文版。受访者供图

美国疫情大暴发,部分源于虚妄的优越感

新京报: 目前,美国仍是全世界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最多的国家。你认为疫情在美国严重失控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普克纳: 毫无疑问,美国在此次疫情中受到沉重打击。不过就目前看,世界各地检测能力有限,以及在死因判定标准上存在差异,所以,在掌握更多信息之前,我不想在国家之间进行太多比较。新冠病毒给所有社会都带来压力,它们揭示了各国存在的社会结构性问题。

在美国,问题是中央政府过于弱势,我指的是权力结构所导致的弱势,而不仅仅是现任总统的原因。在我们的制度中,中央政府的弱势几乎是必然的,这反映在民众对政府的高度不信任,许多人希望政府尽可能少地去干预他们的生活。这种政治体制自有其优势,但在这样的危机中却是可怕的。

新京报: 此前,特朗普总统多次与纽约州州长科莫“打嘴仗”,联邦政府与州政府不能协调一致,是否也耽误了疫情的防控?你如何评价美国各级政府、医疗机构和NGO组织的防控与救治措施?

普克纳: 在这套制度体系之下,美国各州州长比许多其他国家的地方政府拥有更多的权力,它们能更独立于中央政府,各州是各种防控实验的独立实验室。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个系统承受了很大的压力,不能很好地运行。

回想起来,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当然应该早点采取行动,但之所以耽误,其中一个原因恐怕是人类倾向于不去相信破坏性的新闻,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有一种错误的文化优越感。

意大利疫情暴发那会,他们就说,那是由于意大利人口老龄化,而且,意大利人喜欢在脸颊上互相“残杀”,而我们这里会有所不同。好了,现在我们为这种虚妄的优越感付出了代价。

应以疫情为契机,思考人类的共同命运

新京报: 在此次疫情中,无论政府,还是民间社会,都存在大量针对特定种族或地域的歧视,以及相互指责和推诿,疫情引发了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空前高涨,你如何看待这种情况?疫情期间的隔离和封锁,使许多全球性的产业链被迫打断,这是否会导致逆全球化?

普克纳: 是的,这对我来说是整个危机中最痛苦的一面,在压力之下,人们倾向于责怪他人。我担心这场危机会加深中美之间的隔阂,比如,几个星期前,我的一个德国兄弟在阿根廷的一个电影拍摄现场,就遭受了很多歧视,因为当时德国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数很高,人们担心会被他感染,布宜诺斯艾利斯公寓楼的人希望他搬出去。

在全世界范围内,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事情在发生。

不过,我认为新冠病毒可能会促使我们再次把人类视作一个单一的物种。我的意思是,无论是通过感染,还是通过免疫,它在生物学层面确实改变了我们。也许我们可以以此为契机,更认真地思考我们作为一个物种的共同命运。

新京报: 疫情暴发后,你每天的生活是怎样安排的?对周围生活的变化有哪些感受?

普克纳: 我很幸运,住在一个带院子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妻子阿曼达,这里比平时更安静。我们经常做饭,我还开始烤面包,但是这种近乎正常的感觉是有欺骗性的。

我们会通过上网和看电视,来了解外面的情况,这会影响我的感受。我现在会感到害怕,会为我爱的人、我的家人和朋友担心,我也害怕失去我所热爱的生活,包括旅行。我原本计划去成都待一个月,但现在恐怕去不了了,甚至可能明年也去不了。对我来说,这一切就像过山车一样,时而沮丧,时而又充满希望。

▲《中国姑娘》电影剧照。

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讲述好这场危机故事

新京报: 在瘟疫蔓延的时刻,许多文学作品被人们反复谈起,比如《瘟疫年纪事》《鼠疫》《十日谈》《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等,你如何看待文学与灾难之间的关系?那些关于灾难的文学或纪实作品,对人们认识和应对灾难有何帮助?

普克纳: 是的,文学在帮助我们处理灾难方面起着重要作用,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人为灾难(其实这两者经常难以划清界限),都是如此。原因很简单,我们是通过讲故事来理解世界的。这无疑会再次发生。但我注意到,你提到的这些文本,都是在真正的灾难发生很久之后才写的。同样,我认为我们也需要时间,才能讲述好这场危机的故事,无论是通过集体的方式,还是个人的方式。

新京报: 你的《文字的力量》谈到许多经典文本对历史的塑造作用,但并没有选择关于灾难的文学作品,如果此书再版,是否会加上一部相关著作?

普克纳: 的确,我的书中没有谈到经典的灾难小说。但有趣的是,当我在疫情之下重读这本书时,不禁注意到我所谈论的文本中隐藏着多少灾难。我们可以从吉尔伽美什史诗开始看,这是洪水故事的起源,洪水也发生在《旧约》之中。所以可以说,在《文字的力量》开篇,就写到所有灾难小说的起源。在个人层面,在荷马的《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也是从一场灾难走向另一场灾难。

事实证明,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伟大的作品中,包括我为这本书选择的那些文本。如果我现在来写《文字的力量》,我可能仍然会选择相同的文本进行解读,但我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讨论它们,我会更加关注洪水、冰冻、瘟疫、战争,以及这些文本中的所有其他灾难。

新京报: 瘟疫具有某种神秘性和不可知性,它往往伴随着谣言、恐慌和阴谋论,非理性的言论大有市场,你如何看待瘟疫期间的这种社会心理和言论?

普克纳: 是的,这是一个很好的观点,恐惧滋生阴谋。但问题在往更深层次发展,我注意到我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是如何像专家一样行事,去阅读新闻报道、统计数据、关于最新药物试验的报告等。

这让我想起一战和二战期间人们的所作所为,把地图挂在起居室的墙上,移动大头针来调整不断变化的前线,收听最新的新闻战报,似乎要变成对战争发号施令的将军。同样,如今我们都在成为业余的病毒学家,那可能不太理想,但似乎不可避免。

▲《文字的力量: 文学如何塑造人类、文明和世界历史》(美)马丁·普克纳著,陈芳代译,中信出版集团|新思文化,2019年7月

从视频会议到在线教学,已瞥见后新冠病毒时代影子

新京报: 威廉·麦克尼尔的《瘟疫与人》、贾雷德·戴蒙德的《枪炮、病菌与钢铁》等作品,都在谈论人类与瘟疫之间的关系,这是过去被人们忽视的领域,你如何看待瘟疫对人类历史的塑造作用?你认为此次疫情会对世界格局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哪些改变?

普克纳: 是的,我非常欣赏那些书。这场危机的深层根源是我们的农业、久坐的生活方式,使驯养的动物和人类接近。正如贾雷德·戴蒙德所指出的那样,病毒就是这样从动物跳到人类身上,这意味着我们正在经历几千年前的一个选择的后果。

瘟疫总是带来结构性的变化,在中世纪和现代早期,欧洲加强了对犹太人的控诉,犹太人被选为替罪羊。由于严重的劳动力短缺,瘟疫也带来了新的节省劳动力的技术,改变了世界。从视频会议到在线教学,我们已经瞥见后新冠病毒时代的影子,未来还会有更多变化发生。

新京报: 人类面对全球性的疫情危机,所有人的生活节奏都被迫打乱,许多家庭陷入死亡和病痛的阴影之中。对于此次疫情的暴发和应对,你认为有哪些需要着重反思的问题?

普克纳: 从我个人来说,疫情让我觉得死亡比以前想象的要近得多。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都是死于其他原因,例如,我父亲在50多岁时死于一次航海事故。

但疫情使死亡更接近了,这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看法,我不太清楚后果会是什么,但我觉得有些事情在发生,只是现在还不能意识到。事实上,你的问题让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

新京报: 疫情的最终结束,必然要依靠全世界的精诚合作,但目前的国际合作遇到很多阻力,你认为各国政府、国际组织和民间社会能做些什么?

普克纳: 显然,它们需要加强合作,但这很困难。我不想把注意力放在别人应该做什么事情上,而是去思考我能做什么。我希望通过教授世界文学,以及与世界各地的人们进行对话,来为加强国际合作发挥一点点作用。

人是会讲故事的动物,人类通过故事来理解世界。我关注故事是如何被建构的,并试着去想,我们需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讲述这场新冠病毒的故事。这是我对文学的理解,文学或许会把人们联结在一起,引导人们看到其他的文明,尽管有时候力量微弱。

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努力找寻书写故事的方式,来讲述此刻的巨大灾难和人们的焦虑。

□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