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克曾说:“一个诗人手上必须有两支笔,一支写诗,一支写信。”在中国,里尔克的书信和散文作品比他的诗歌更早受到瞩目。最先进入读者视野的,是1938年由冯至翻译的《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书中内容虽是信件,话题却紧密围绕诗歌的创作和人生的意义,更令人着迷的是里尔克诗意的语言,用冯至的话说,“色彩的绚烂、音调的铿锵,从头到尾被一种幽郁而神秘的情调支配着。”这本书随即成为广大诗歌爱好者的必读之物,并进一步影响了中国新诗的发展。
《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创作于1903至1908年,回溯起来,当时的里尔克刚刚踏入法国。尽管人生地不熟,里尔克却有幸结识了雕塑家罗丹,并成为了他的私人秘书,后来又认识了知名画家塞尚。朋友们的思想和观念开拓了里尔克对现代艺术的认知,同时启发了他的诗歌创作。在里尔克1907年出版的作品《新诗集》中,人们已经可以看出其诗风的变化——少有来自诗人主观的、内心的倾诉,更多的是用精准的语言描绘生活中的客观事物。譬如,在代表作《豹》中,诗人用特写镜头般的观察,刻画了一只豹子在栏杆前踱步的姿态,从它的四肢如何起落、眼眸如何开合,直到逼近豹子的内部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里尔克被迫离开法国。1919年,他从慕尼黑前往瑞士,在那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年。在这里,里尔克迎来了创作生涯的另一个高峰,完成了著名的《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晚年的诗人放下了“事物诗”,再次从自己的视角去探寻人类生存的目的和诗人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里尔克的作品不断被国内外的学者、翻译家译介,市面上的版本各有千秋。近日,由台湾旅美诗人秀陶所译里尔克代表诗作选集《最好的里尔克》又为中文读者增添了一个新的版本。秀陶认为,过去无论是名家的、大诗人的翻译,选译的或是全译的,多少都有错译或不通顺之处。这一方面是因为各译者的领悟不一,很多人又在翻译时颠倒词字、割裂文句以便趁韵;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里尔克的原作本就思路曲折,层次复杂,用字多偏罕。
据秀陶称,这本《最好的里尔克》是他在仔细研究过德文原版和各类中英文译本后,完全参透才下笔的,写出来的中文也力求通顺易懂,因此,原作中的音律韵脚并不在翻译的考量内。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诗篇,以飨读者。
《最好的里尔克》
[奥地利] 赖纳·马利亚·里尔克 著[美]秀陶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0-09
时辰之书(I 36)
神呵,要是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我是你的水罐(要是我破碎了呢?)
我是你的饮料(要是我腐败了呢?)
我是你的衣衫,你的行业
失去我,你也失去了意义。
没有了我,你将无家可归
无温暖亲切的奉迎。
我是你的绒鞋
将自你疲乏的双脚脱落。
你的大衣也将跌下。
你的顾瞥,那投于我温暖的
颊上的,仿佛歇在软枕上的,行将
枉然无尽地寻索——
且一似夕阳一样躺落
于异乡山岩的膝下。
你怎么办呢,神呵,我焦急不安哩。
秋日
主呵,是时候了,长夏已逝。
现在投你的影于日晷吧
并在草原任风奔驰。
命最后的果实成熟;
或再赐予它们一二南国的丽日,
迫使它们成为丰满
且将甜蜜轧入它们的酒汁。
谁尚无屋,将不再为他建造。
谁尚无伴,将让他永远孤独。
将无眠、阅读或写长长的信
或当落叶飘零时
去街上无休止地踯躅。
豹
——巴黎植物园
它的视觉因长扫视铁栏
而困倦得什么也再难看见
在它,仿佛就是这千支铁栏
铁栏的另边没有世界
柔软而有力的步度
重复地转着极紧凑的圆圈
就像绕着一个圆心的舞蹈
中央一个巨大的意志被麻痹
只是有时它眸子的帘幕
无声地开启── 一幅景象进入
穿过肌腱紧绷的四肢
进入心室而了无踪迹。
羚羊
真迷人,怎么两个字能
达到那样纯粹韵律的和谐
而且脉搏样随你的身体跳动?
在你的额头桂枝及弦琴升起。
你移动的身影便是
一首走动的情歌,歌词
轻如玫瑰花瓣落在那人的眼上
而他才刚放开书合上眼。
紧张时仿佛每只脚都是枪
枪膛中填满了跳跃而未击发
而你的颈稳稳地承着头,倾听
就像是嬉水的少女
惊闻林中有了异响而回望
水波在她的脸上反光。
天鹅
终日孜孜营营没完没了
我们的像是被捆绑而挣扎的生活,
一如天鹅笨拙而蹒跚的步调
而死亡──即是放弃一切
一似他放弃这立身于其上的旱地
他立意地投身入──
水中,而水也欣然地承接他
他乃似满足地划去
一波复一波在他后方展开;
他无尽的坚定而自信
堂皇而又娴熟地
镇定而又谦恭地游去。
诗人
时辰,你怎么那样快速地飞离我
你翅翼的拍击打伤了我,
今后我将以我嘴述说什么?
以我的日,我的夜?
我没有亲人,没有家
没有居处以资我容身。
我曾对一切虚掷我自己,
它们都变得富裕,乃能浪费我不已。
音乐
音乐,雕像的呼吸。或者
图画的沉默。你是语言终止处的
语言。是时间
直立于心意的消失处。
为谁而感受?呵你将感受
转化为……听得见的风景。
音乐,你这个怪人,你是空间,辽阔过
我们的心境。比我们心的深处更深
而且超越了我们的极限,向外汹涌——
最圣洁的告别;
那儿,一切的内在围绕着我们
如一贯的地平线,如
空气的背面,
纯净,
硕大,
不可定居。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最好的里尔克》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