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胖妞叉著腰,站在我的辦公桌前。
她有著典型的墨西哥女人的面孔和身材,烏黑的眼睛、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組合在一張紅光滿面的小臉上,像是一只倉鼠。她肥胖得驚人,就像一個大肉丸子,套著一件襯衣,那碎花的綢料,散發著煙草的味道。
因為豐滿的身材,她得了“胖妞”這個綽號。
“你為什麼隨便改我的稿子?”胖妞盛氣淩人地站著,像是一個棕色的麻袋。
被質問的人,就是我,剛來墨西哥數天。我是個纖瘦而蒼白的中國女孩,長途跋涉和時差,更顯出這一特質。我盯著她的眼睛,平心靜氣,說出了理由。胖妞微垂下眼瞼,沒有多言,轉過身,丟下一句:“下次改我稿子,請跟我說一聲。”
就這樣,我便認識了胖妞,好在,這場略帶火藥味的交鋒,並沒有妨礙我們成為朋友。她那爽朗的大笑、憤懣的尖叫、熱烈的熊抱,以及渾身散發的煙草味,貫穿在我的墨西哥時光裏。
她不漂亮,也從沒有為了誰愁容滿面。然而,美麗和哀愁,在那具墨西哥女人特有的、結實而豐滿的軀體裏,發生了化學反應,以某種特殊的方式,呈現了出來。
【關於友誼】
墨西哥人,是天生的樂天派。他們熱情、開朗、不拘小節,似乎可以用一張笑臉面對生活中的各種問題。這也不難理解,墨西哥人為什麼喜歡狂歡節,並且有本事將所有節日都當成狂歡節來過。
胖妞,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敢笑,那爽朗的“呵呵”聲,分貝極高,可以瞬間刺穿耳膜;她敢怒,大馬路上,就跳下車,和小夥子幹仗;她敢煩,找不到東西,就“嘩啦”一聲,將背包倒個底朝天……她用實際行動證明:生活,哪有那麼多彎彎繞?
胖妞是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的碩士,卻沒有半點知識女性的高冷範兒,基本是一條牛仔褲走江湖。在“汽車為王”理念的薰陶下,胖妞沒有買房,反而花大價錢買了一輛越野車。
胖妞大學畢業後,她的父母就離婚了,各自追求新生活。胖妞和她的媽媽,與其說是母女,不如說是熟人。一天晚上,胖妞在網上和我訴苦,說她的手被野貓抓傷了,開不了車,她很想讓媽媽送她去醫院,而媽媽卻說:“這是你的錯誤,你得自己承擔。”
這也導致,在胖妞的生活中,朋友成了重要角色。胖妞和我,都是白羊座。單純、熱情、風風火火,以及骨子裏的衝動和野性,讓成長環境完全不同的墨西哥大妞和北京丫頭,成為了知己。
於是,在分社的院子裏,多了一胖一瘦兩個奇妙的身影。每天,走進辦公室,等待我的是胖妞的擁抱;一個過生日,另一個總會記得買蛋糕;有時候,兩人在MSN上聊八卦,興起之處,胖妞會悄悄走過來,將手搭在我肩上,將嘴湊到我耳邊,嘀咕一句“那個女人啊,就是個bitch(婊子)”……閨蜜間才會有的詭異而默契的壞笑,引得旁人側目連連。
在閨蜜的對話中,男人是永恆的話題。胖妞喜歡的男人類型比較廣泛,既有溫文爾雅的白面書生,也有閱歷豐富的魅力型男。胖妞說自己和“蘿莉”不沾邊,所以也不是“大叔控”。
胖妞讓我知道了,什麼是墨西哥男人的做派。
一次,我倆走在街上,一位西裝革履的墨西哥男士攔住我們,說是問路,眼睛卻一直含情脈脈地望著我,臉頰泛著微紅,道別以後還一步一回頭地依依不捨……
“這個人真奇怪,”我頗為詫異。
“他不是真的要問路,只是想和你說話,”胖妞笑著說,“你沒有看到他的眼神嗎?”我恍然大悟。
“看見喜歡的人,勇敢地‘沖’上去說兩句話,這才是墨西哥男人的做派,”胖妞一臉贊許地說。
【關於女性】
除了胖妞,我還見識了各式各樣的墨西哥女人。
阿拉是分社花匠費德裏哥的女兒,因為父親的關係,她成了我們的幫廚。這個皮膚黝黑、每天在廚房忙裏忙外的女人,十幾歲就生下女兒,孩子還沒養大,男人就跑了。生活的艱辛,在她和氣的面容中,夾雜了一絲愁苦和怯懦。
舒卡是伊朗後裔,出身外交官家庭。五十歲的舒卡,有著少女般敏捷的思維和成熟女人的和藹優雅。她從不大笑,也不發怒,從不雀躍,也不沮喪,說話語速平穩而柔和。我從這位淑女的身上,看到了波斯文明古國深厚的歷史積澱。
薩莉是雇員中的一支玫瑰。我和她說話不多,因為她顯然對院子裏的貓和狗更感興趣,每到工間休息,總會忙著給它們洗澡梳毛。薩莉有著金色長髮和白皙面容,英語極好,我總覺得她是個美國人。
只有胖妞的“範兒”,是墨西哥式的。
胖妞從來不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無論她在哪里,都能釋放出一種強大的氣場。當她站在你面前,你會發現這個女孩不會隱藏心中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小小喜悅和躁動,當她不在你的視線內,你也能通過門口飄來的煙草味,嗅到她強大的存在感,從而抱怨一句“這女孩煙抽得真凶!”
胖妞與一個名叫“婦女權益之家”的左翼組織交往甚密。那裏的女人們,以提高女性地位為己任,不結婚,不生孩子。胖妞並非這個組織的成員,但我懷疑,她已深諳此道。
當然,有個“女漢子”朋友,還是很有好處的。畢竟,當我冒出了想去墨西哥城周邊貧民窟採訪的念頭時,胖妞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覺得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國女孩已經瘋癲了。她答應做我的嚮導,同時提醒我換上舊衣服,不佩戴首飾,也不准攜帶提包。
於是,在這片被稱為“城市之癌”的區域內,在用廢棄鐵皮和石頭搭建的小破屋子間,在幾個身穿奇裝異服的無業青年不懷好意的打量之下,我們與當地居民攀談,並且帶著大量的採訪素材安全返回。
胖妞的鼓勵和周全,使這次貧民窟之行,不至於演變成有去無回的冒失之舉。
【關於愛情】
我在墨西哥期間,見證了胖妞的三段情。
第一段的男主人公,是個美國留學生。起初,他對胖妞十分體貼,然而,小鮮肉般乾淨的外表,終究沒能掩蓋住狂躁的內在。在一次爭吵中,他失控地用拳頭狠砸牆壁,胖妞驚呆了,回過神後,便提出了分手。
“這麼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他將來打我怎麼辦?”她對我說。
第二個男朋友,帥氣、豐富、魅力十足,胖妞很愛他,以至於,她發現自己只不過是這個男人感情世界中的幾分之一時痛苦不堪。於是,那段時間,在分社附近的小教堂旁,總會停著胖妞的越野車,駕駛座上,她咬牙切齒,副駕駛座上,我皺眉傾聽。
這段戀情,以一場狗血的財務糾紛告終。男人欠了胖妞錢,拖著不還,直到胖妞氣得要上法院,才悉數歸還。
“女人,得自己解放自己,”胖妞總結道。
此後,胖妞很長時間處於單身的狀態,但她樂得逍遙,一點不擔心自己會成為“剩女”,依然每天和我忙稿子、逛小店、下小館、胡吹神侃,沒心沒肺。
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個攝影師,將胖妞從我身邊拐走了。這個留著絡腮胡、有著一雙格瓦拉式憂鬱眼睛的傢伙,要去巴勒斯坦,胖妞就毅然辭了工作、退掉房子,跟男人跑了。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她在向我辭行時,流露出的那種跟著愛人走天涯的極度幸福,和飛蛾撲火般的萬丈豪情。
沒想到,很快,我就又見到了胖妞。她說自己和攝影師先從墨西哥到了埃及,走了一路,吵了一路,還沒到巴勒斯坦就分手了。
胖妞覺得,這就回國太虧了,於是自己跑到巴勒斯坦,在非政府組織做雇員,一邊打工,一邊旅行。半年下來,胖妞從埃及到巴勒斯坦,又從巴勒斯坦到法國,一路風雨一路歌,早已忘了初衷。
餐桌對面的胖妞,依然能說會道、神采飛揚,只是沒車沒房,全部財產只剩一百美元。不過,從都市小白領到一文不名的窮人,胖妞一點也不後悔,依然樂呵呵地請我吃飯,手指間夾著進口香煙。她說,自己已經找到了新的工作。
“女人嘛,難道還怕重頭再來?”她說。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裡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採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採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採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導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裡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台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