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病毒来得真不巧,如果不是在新年前夕爆发,人们也许会更重视一点。”德黑兰姑娘西玛(Sima)对澎湃新闻说道。
对西玛来说,3月19日本是波斯历新年(诺鲁孜节)前夜一个和远房亲戚们相逢聚首的日子。然而,一场悄然来袭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她和家人的一切计划。每天在家白天居家办公,晚上刷剧的生活,西玛已经过了整整25天。这样的日子预计将持续更久——在没有旅行和派对的诺鲁孜节,“忍耐将会是伊朗人的信仰”。
距2月19日伊朗首次宣布出现确诊病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截至3月19日中午,伊朗累计确诊新冠肺炎病例18407例,全国31个省份均有确诊,死亡人数已达1284例,死亡率达6.9%,在中国外,伊朗的疫情严重程度仅次于意大利。
一个月来,疫情是如何蔓延到伊朗全境的?人们是否有机会避免新冠病毒在伊朗的全面扩散?伊朗政府和民众是怎样打响这场“防疫战”的?
暴发
至今没人知道,这种凶险又狡猾的病毒究竟是在何时降临伊朗的。
伊朗波斯语改革派报纸《亚兹德太阳报》早在1月底就在一篇名为《伊朗门口的神秘病毒》的文章中为民众敲响过警钟,然而它并未引起人们的重视。
“在2月19日政府公布确诊病例之前,就有一些有类似症状的人前往医院和诊所就诊。一些医生意识到这种病毒已经进入了伊朗。”吉兰省拉什特市的居民沙扬(Shayan)告诉澎湃新闻,但生性乐观的伊朗人不以为意,“政府和人民似乎都觉得这是个玩笑。”
2月19日,伊朗政府首次确认国内出现新冠肺炎确诊病例,2名患者来自什叶派宗教中心库姆,均在死亡后确诊。随后几日,疫情在以库姆为中心的多个省份爆发。值得注意的是,伊朗最初发现的几个病例中,并未发现有明确的外国人接触史,他们分散在不同的社区,也从未离开过伊朗,分析认为新冠病毒在伊朗很可能早已进入社区传播阶段。
然而伊朗卫生部多次遗憾表示未能查清病毒的明确传染路径。伊朗官方媒体披露出的有限信息显示,伊朗的“一号病人”很可能是库姆一名有中国旅行史的伊朗商人,此人从中国转机回到库姆后确诊。
“库姆是伊朗的宗教中心,宗教氛围浓厚,人们认为亲吻库姆圣寺的柱子可以获得幸运。”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西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王国兵对澎湃新闻解释称,“这里有来自伊朗各个地方的人,尤其是宗教学生比较多。在这里,(一些人)相信宗教的力量大于科学,所以大家防范的意识也比较淡。”
比病毒更可怕的正是对科学的漠视。一些宗教强硬派人士反对在库姆进行全面消毒,他们认为库姆的圣寺原本就是“治愈之地”,社交网站上甚至流传着信徒宣称“不怕病毒”前往圣寺舔舐圣墓设施的视频。尽管几名舔舐圣墓的信徒随后被逮捕,但出于避免恐慌的考虑,政府并没有封锁库姆。
而更为理智的伊朗人则已开始心怀防备。在距库姆150公里的德黑兰,口罩开始涨价,所有消毒用品开始脱销。“我们(一家)一个口罩都没买到,连布料都没买到,”西玛对澎湃新闻说。但据西玛所说,许多人在买不到口罩的情况下仍然外出。2月21日的伊朗议会选举也如期举行,全国投票率约40%,远远低于2016年的62%,创历史新低。
混乱
几天内,拥有全国近五分之一人口的首都德黑兰也迅速发展成了疫情重灾区。2月21日,德黑兰13区区长确诊,随后病毒如同多米诺骨牌背后的一双黑暗之手,让一众伊朗高官接连“中招”。
2月24日,库姆改革派议员阿米尔⋅阿巴迪在社交网站上称该市已经有50人死于新冠肺炎,并指出库姆出现死亡病例可最早追溯至2月13日——官方通报前6天。而卫生部副部长哈里奇则驳斥了这一说法:“如果库姆的确诊病例数是报道的四分之一,我就辞职”。
在2月24日的卫生部发布会上,哈里奇被拍到频频咳嗽擦汗——第二天他就确诊了。在他之后,包括伊朗副总统玛苏梅⋅埃卜特卡尔在内的十余名高官均确诊感染,在290个议席的议会中至少有23名议员陆续确诊。
西玛回忆起一个月前的心情,觉得“后怕”。“直到病毒已经入侵了德黑兰,病例一天天增加时,人们才开始注意防范。”
人们之所以恐惧,原因之一是疫情爆发初期的高病亡率。从2月19日至3月初,伊朗境内的新冠肺炎死亡率一直在10%以上,甚至一度达到20%,远远高于其他国家的水平。
“发现5例死亡病例可能意味着还有数百例感染病例,因为目前估计的新冠肺炎死亡率仅为2%。” 在2月20日伊朗出现5例死亡病例时,明尼苏达大学传染病研究与政策中心主任麦克⋅奥斯特霍姆就已作出上述判断了。
一直追踪新冠肺炎的传染病建模专家认为,伊朗的疫情“比看上去严重”。2月26日,多伦多大学传染病学专家艾萨克⋅博格奇估计,伊朗可能有超过18000例未被发现的新冠肺炎病例。
对此,伊朗卫生部发言人贾汉普尔解释称,非官方数字与官方病例数据之间的差异是由于检测具有滞后性。“伊朗卫生部会对结果进行仔细检查,然后再将地方上报的数据添加到官方数据中。”
还有人指出,医疗设备的短缺造成了数据的偏差。“在我们国家,没有足够的检测试剂盒、消毒剂和防疫设备能够让我们有能力对抗这种疾病的迅速传播。” 设拉子改革派议员巴赫拉姆⋅帕萨伊在社交网站上写道。
伊朗各地医院经历的“混乱”也证实了帕萨依的说法。有前线医护人员表示,现有的医疗设备不足以支持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疗工作。据半岛电视台2月24日报道,吉兰省拉什特市一名护士表示,该省北部一些地区的医院缺少设备。
“面对疑似患者,我们是在最前线的人。我们没有标准的防护服和口罩。现在虽然已经拿到了一些手术室使用的隔离服,但是我们知道这没有效果。”这位护士表示,医院也缺少必需的消毒液。
德黑兰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也告诉半岛电视台,伊朗政府尚未完全准备好应对这种传染病,医院也没有配备完善的设备。
3月2日,伊朗外长扎里夫在推特上发文表示,目前伊朗急需N95口罩和一次性三层口罩、呼吸机、手术服、新冠病毒试剂盒、面部及身体护具等医疗物资。与此同时,社交网络上有关“医院挤满了病人”的视频开始疯传,一些有关新冠肺炎的谣言也开始四散,胡齐斯坦省甚至出现了为预防新冠肺炎误饮假酒集体中毒的事件。
觉醒
2月底,伊朗政府已经采取多项措施阻止疫情进一步扩散,例如关闭学校、取消艺术文化活动,此外还在全国范围内指定了至少230家定点医院来治疗新冠肺炎患者。伊朗全国范围内的“防疫战”,至3月3日正式打响。
3月3日是伊朗今年的植树节,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在自己的办公室后院种下了一颗树,随后发表了防疫讲话。新闻照片中80岁的哈梅内伊镇静而庄重,他并没有佩戴口罩,但种树时双手戴上了一次性手套。
“凡是有利于维护社会公共健康、阻止疫情传播的行为都是善举,相反,凡是所有助长病毒传播的行为都是罪过……严格遵守(卫生)规定是宗教义务,必须执行。”哈梅内伊告诫民众。同时,他还下令军队进入“备战状态”,协助政府和卫生部门做好防控工作。
讲话后他在社交网站上再次写道,“新冠病毒并非那么可怕,伊朗战胜过更加严峻的挑战。”
“根据过往政治传统,伊朗最高领袖会在重大事件发展到关键时刻发表讲话,作出一锤定音的指示。”长居德黑兰的自由撰稿人权文武此前在澎湃新闻撰文分析称,一向保守传统的哈梅内伊这次在教法上作出“不管黑猫白猫,能控制住疫情就是好猫”的开明务实姿态,表明伊朗的疫情发展十分严重。
随着哈梅内伊一声令下,政府官员与民众在防疫问题上终于“觉醒”。伊朗上上下下各个层级都开始了“防疫动员”:民众遵循领袖的指示尽量避免出行,全国各大主要道路上都设置了体温检查站,所有政府官员被禁止国际旅行,议会无限期休会,全国大中小学及教育机构开始停课。
从3月3日起,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组织了大约30万支工作队对每家每户进行新冠病毒感染者的上门排查工作。随后几天内,中部城市亚兹德建起了用于定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伊朗版“火神山”医院。革命卫队还在疫情最严重的库姆省、加兹温省以及南部的阿巴斯港等地区建成了收治轻症病人的方舱医院。
3月13日,伊朗武装部队首次就疫情防控召开会议。据《德黑兰时报》报道,伊朗武装部队总参谋长穆罕默德⋅巴盖里在会后表示,伊朗武装部队将会与内政部合作,在24小时内执行管制街道、商场和公路的措施,减少人员和车辆的流动。在未来的一周到十天内,伊朗政府将会通过社交媒体、电话或上门的方式对所有伊朗公民进行新冠肺炎症状筛查。
随着国际援助的到来,伊朗的新冠病毒试剂检测能力也有所提高。据《德黑兰时报》报道,伊朗巴斯德研究所所长阿里礼萨⋅比格拉里3月15日表示,目前伊朗的试剂检测能力达到了每日6000例,全国有30个实验室可以进行检测,未来还将增加20个实验室。
3月17日,伊朗国家电视台宣布,库姆多所被认为“有利于病毒传播”的圣寺也最终被暂时关闭。
春天
即便采取了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措施,但伊朗官方仍在一件事上面临两难:封锁疫源地库姆、采取硬性隔离措施。
“如果在病毒刚刚进入伊朗的时候我们就把一些城市隔离,也许疫情会结束得快一点。”伊朗议会副议长、改革派政治家马耶德⋅佩泽什安在内的一些官员认为政府和卫生部门在抗击疫情初期的“优柔寡断”造成了疫情扩散。
西玛也对澎湃新闻表示,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在外从事工作,“他们没有任何防护,也没有隔离在家。”
“如果政府号召私营业主停业,无疑会对他们的生活带来重大影响,增加生活成本,导致民生危机。毕竟,政府无法对他们的损失进行直接补贴。”王国兵此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伊朗政府未能做出完全“封城”决定的原因是为了保经济,促民生。在这个仍然深受制裁影响的国家,经济极度敏感而脆弱。
然而,随着诺鲁孜节假期的到来,防疫形势愈发严峻。这一向是伊朗一年来人员流动最密集的时节,返乡探亲和出门旅行的人占据大多数。
在3月15日举行的抗击新冠肺炎国家电话会议上,总统鲁哈尼敦促伊朗人在诺鲁孜节期间待在家里。他还强调,诺鲁孜节假期期间,所有内阁成员和抗击新冠肺炎工作人员将继续坚守工作岗位,卫生部和内政部将对全国11个疫情严重省份的入口进行监控,发热人员将被要求返回家中或送往医院接受治疗。
“这座城市空了,空虚和压抑一同袭来。”在德黑兰一家公司工作的阿拉法什3月18日晚对澎湃新闻说道,“昨晚我们本应该聚在一起庆祝‘跳火节’,应该有一场盛大的派对。但是我们没能庆祝,人们只是待在家里放音乐,没人出门。”
而就在阿拉法什发出感叹的同一时刻,她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新闻推送:伊朗全国确诊病例在过去的一小时内增加了43例,累计达到了17365例。
据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广播电台(IRIB)报道,伊朗卫生部长纳玛基3月11日在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SNSC)会议上表示,若防控顺利,全国疫情预计将在4月8日迎来拐点,于6月20日结束。但他同时也暗示了这一过程的艰难,“离高峰还会很远,死亡率可能会加速上升。”
伊朗交通运输行业新闻网(TIIN)3月18日公布了一份伊朗谢里夫大学针对疫情的研究报告,报告指出,若政府充分执行检疫规定、民众完全遵循政府的防控指示,80%的人自我隔离,最好的状况是4月初迎来疫情拐点,届时伊朗会出现12万感染病例、12000例死亡病例。而若是50%的人进行自我隔离,拐点将在4月底到来,届时将会有30万确诊病例和11万死亡病例。
但这份报告同时警告称,若民众不遵守防疫要求,最坏的可能性是5月下旬迎来拐点,预计伊朗将会有400万人感染,350万人死亡。
就这样,生性热情的伊朗人在2020年迎来了一个冷清而又难忘的诺鲁孜节——这个意为“新的一天”的节日,代表着春天的到来。
“对于伊朗人来说,每一年都很糟。有时很贵,有时很痛苦……我们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地狱的边缘(Limbo)。”阿拉法什说道,“但诺鲁孜节来了,春天来了,这场灾难也许会在夏天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