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诗人卢贡内斯:我的灵魂是理想的燕子,在塔的高处不断鸟瞰 | 一诗一会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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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是阿根廷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也是西班牙语文学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诞生于19世纪末、拉美文学爆炸时期之前,卢贡内斯并不为今天的读者所熟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写作技法对许多年轻一代作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就包括著名短篇小说家博尔赫斯,以及被奉为"拉美文学爆炸四大主将之一"的胡里奥·科塔萨尔。

1893年,卢贡内斯以诗人的身份出版了第一部处女作《诗集世界》,却几乎无人注意。然而,四年后,评论家和读者惊喜地看到了一部名为《群山自黄金》(又名《黄金之山》)的抒情诗集。这是卢贡内斯创作的一部集诗歌与散文于一身的作品,整部诗集充满了“自然的宏大”和“多变的节奏”,一经问世立即收获好评。同一年,卢贡内斯定居布宜诺斯艾利斯,并加入了由尼加拉瓜诗人的鲁本·达里奥领导的现代主义实验诗人团体。在后者的影响下,卢贡内斯发表的两部新作《庭院暮光》(1905)和《感月》(1909)将自由诗体和异国情调发挥到极致,在这些作品中,人们也能感受到当时新艺术运动带来的精致而颓废的气息。

正如鲁本·达里奥一样,卢贡内斯也曾游历欧洲,并在巴黎生活过一段时间,负责《南美杂志》(Revue Sudaméricaine)的编辑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卢贡内斯回到阿根廷,从年轻时激进的社会主义者转变为保守的民族主义者,并一度作为思想领袖之一,深入公共事务。与此相应的,他的创作也开始以现实主义的风格处理民族主题,例如歌颂阿根廷乡村美景的诗集《景物集》、反映独立战争的历史小说《高乔之战》等。此外,他还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西班牙语译者,以研究阿根廷历史、希腊古典文学和文化著称。

尽管卢贡内斯的创作生涯和其政治思想一样复杂多变,他仍然认为自己最主要的身份是诗人。日前,卢贡内斯的代表作《群山自黄金》由东方出版中心推出,经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三篇散文诗,以飨读者。

《群山自黄金》 [阿根廷] 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 著 张礼骏 译 东方出版中心 2020-01

黄昏,魁梧的神将们在云间穿行,锦葵色云朵火红;鳏寡过客在云间抽泣,拖着长长的泪痕和纱巾;风之神将从阴影中穿过,坐骑身旁,马刺的花纹闪闪发光;云间贵族都城的高大塔楼,华丽壮观,矗立在烈火的光辉之中,如同修道院中静静燃烧的火炉;如同鬃毛凌乱的母马群,蜂拥至泛光的海洋,饮用金色的液体;如同巨大的木兰花环,围绕着废弃的圣龛;如同女骑士的火祭坛,个个已被斩首,赤裸的躯体上伤痕模糊;如同思想之光的深处,大理石的狂风暴雨。万马奔腾,身披胸甲马刀,黑夜黑色的身躯,在黄昏的留白处,缓缓落下。风声,是管风琴里奏响的,远方的音乐;是魔幻的声音,空空荡荡;胸前一切在颤栗,巨大机械的旋转;军团可怕的踏步;野蛮的话语;病人痉挛的鼾声,在这管风琴中,在这风的器官里。

天空,昏暗的天空中,银河渐渐隐去,似黑色头颅上的骨缝。天空,是长满暗纹的花朵,洒满了闪烁的星星,夜的堤岸上,寂静踏着丝一般步子前行。傍晚无奈,坐在浓密的柳枝之间,沉默、苍白的傍晚,是一位沉默、苍白的女子,发间微风轻拂;在卷曲的柳枝下,好似降下半旗哀悼,为了倾听天鹅们惨白的苦诉,为了看见落花如何围成花环。大地上,百合花醒了过来,天空中,行星闪耀,亡灵的叹息,从白色花瓣上升起,缀满了血红的玫瑰,云山,在远方缓慢地坍塌。

树木的肉体被斧头啃噬,却在此时,披上神秘,树叶如流血的双眼,哭诉斧头的罪行!他们的灵魂安静,隐忍白日在荒漠的边界说再见!千年来的哭泣,在每一个傍晚,似方巾上悲伤的湿气;千年来的哭泣,控诉斧头的虐行,一切都在宁静的外衣之下:溃疡在颤抖的身躯上再次生长(哦!那在斧头下抽泣的伤疤!哦!那些在开裂的嫩枝上的溃口!),夜,从黄昏中伸出巨大的双手,似天鹅绒一般,轻拂他们充满恐惧的白发。

群山

月光渐渐洒满了每一寸土地,如同鸟儿洁白的翅膀,宣告着圣母升天,虚幻的大海凝结成静谧的水晶,皎洁的月光将其缓慢地划开,月亮高悬于神圣庄严的景色之上,她从远方大海的边际经过,夜,被绘成美洲豹毛皮的颜色。万千森林浸没在月影之中,如同一艘艘船舰,树有千根桅杆。沉没的森林带着死亡的寂静漂浮在苍白的水面上,它如此宽广,如丝织的裹布,将树木装殓。

空气带着洪亮的寂静,群山在与风阴森的对话中嚎叫,那是无法理解的语言。千万个冬天过去,千万个夏天到来,大雪下,大雪落,它的吻冰冷悲伤,在午后的风中化成坚硬的霜,风是如此强劲,用它无数的利爪,撕毁了自己迷人的外衣,那件用树林织成的巨大外衣。群山缄默不语,如同年迈的寡妇面对自己无助的贫苦,在遥远的年代,祖先们曾望着它们。群山的外衣被一根带刺的腰带束在腰间,在白雪的亲吻下(纯洁而又邪恶,纯洁而又沉重),上身变得赤裸,或被碎石做的衣甲刺伤身体,或被火山喷出的毒火啃噬,火山口永久敞开着,如同巨大的溃疡,在硕大的肉体上发亮的溃疡。

啊!大雪的吻是多么寒冷呀,白雪让午后的悲痛在流血;在苍鹰冷漠的盘旋之下,寂静的天空无遮无蔽,黑暗的暴风雨组成庞大的交响乐队,在过去千年的衰落中,每一个和谐的夜晚如同循环的民歌,岩石受到的摧残是多么难熬啊!河流从群山内部流淌出来,那儿还有坚韧的金属;鸟儿们在树荫里筑巢,野兽们在树冠下藏身,天上的星星从高高的夜空中望着她们,就像望着巨人般的母亲,群山用湍流的响声反抗着山谷间神秘的寂静。在梦与云雾交织的时刻,群山火热的灵魂涌起,如同响彻天际的呼吸,坐在黑夜的地界上,向着天盖下瞌睡的风倾诉;向着世界倾诉,世界听见群山的哀叹,比大海更为永恒的哀叹,对大雪鞭挞的抱怨,唤起了树木的悲伤,曾让它们蓬头垢面的悲伤,还有废墟的苦痛,它们像是死亡的乐队,支离破碎,散落在山谷之中。

高塔颂(六)

我的灵魂是理想的燕子,在塔的高处不断鸟瞰:看着黑夜如何降临,还有半月,如黑色土地上珀伽索斯的银色蹄铁,或是披散的头发上精美的银色发梳。在半月的银光下诸多帝国在发展:法国、叙利亚、波斯、埃及、马其顿、罗马、墨西哥、秘鲁、俄罗斯、阿拉伯,又一次法国。大批的游牧民族;天际竖立着旗帜;长矛刺穿了夜晚;呼喊声在风的灵魂中回荡;猛禽在撕裂的云间穿梭;大树底下的尸体;石块上的尸骨;一场梦、鹰隼、旗帜、长矛、树林、夜、群山、火把群绕下马匹长时间地奔驰,带着铁与马的伟大诗篇,还有敌对的野蛮,在上帝的风暴下行进,在上帝的雷声下行进,在上帝的足下行进,上帝已踏遍世间,在上帝的手下行进,上帝的手如一张充满光辉的棕榈叶。

本文诗歌部分选自《群山自黄金》一书。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