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榮香(筆名雲水音,英文名Gloria),北京建築大學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比較文化學者,詩人,翻譯家。
詩意棲居的概念首先由德國19世紀浪漫派詩人荷爾德林在他的一首詩《人,詩意地棲居》中提出,後經德國20世紀存在主義哲學的創始人哲學家海德格爾進行哲學闡發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從此成為所有人的共同嚮往。詩意棲居旨在希望人們以詩意抵制科學技術所引發的個性泯滅以及生活的碎片化,反對現代技術把一切變得千篇一律,如千樓一面、千城一面,千街一面,反對快節奏使人們失去時間品味生活而變得“碎片化”,失去感性並與自然脫節,從而淪落為物化的存在。
海德格爾在山間小屋餐桌前
200多年來,詩意棲居成為了城市建築設計的奮鬥目標,對人們的生活產生了巨大影響,對擁有發達科學技術的城市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以及深刻的鞭策作用。但是縱觀當今世界的城市棲居生活仍然存在巨大問題,如城市環境問題,主要表現為大氣污染、水污染等;資源是否得到合理利用;城市交通問題,像交通堵塞、步行及停車等;城市住房問題,千樓一面、無序發展。
面對詩意棲居的理想和城市問題的現實,本文從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角度入手探討,從三個層面進行解讀,重新審視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探索一種新角度改變現實,實現理想。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體現在:1.從內向外,即城市設計者向世界展示設計自身在所處城市區域的詩意;2.從外向內,即世界以詩意眼光或視角觀察城市設計;3.內外交融,即他可能是本地人、也可能是來訪者,可能是設計者、也可能是旁觀者,但一定得是詩人,把對城市設計的感悟用詩歌語言表述出來。所以,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不是簡單指以城市為內容或主題的詩歌,或者設計師的設計具有某種詩意,而是涉及到更深層決定因素的城市語境和城市意識。通過意識到詩意缺失的普泛性而引起警惕和關注。
文學層面的城市設計文化詩意
為了更好闡釋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我們從三者中相對而言比較大眾化的城市詩歌入手。
“城市詩歌”是詩人以文學方式對城市的感悟。這種感悟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以城市建築實體或城市地域空間為主題。比如中國唐朝詩人白居易為唐朝都城長安城寫過一首《登觀音臺望城》“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遙認微微入朝火,一條星宿五門西。”這是對城市的一種客觀描述,似乎感覺不到作者的好惡。再如英國十九世紀詩人威廉·華茲華斯的十四行詩《西敏寺橋上所作》,詩人雲水音(Gloria)譯“大地在她面前顯得無力,/所有經過的靈魂都失去底氣,/因為她的莊嚴,她的美麗;/看,晨光為這座城市披上外衣,/船舶、塔樓、劇院、教堂/都寂然而不加修飾地昂揚向天,敞懷向地;/在晴朗的空中光彩熠熠。/峽谷、岩石、山崗從未得到朝霞如此的寵溺/我也從未見過、感受過如此的沉寂!/河水流淌隨心所欲;/親愛的主啊!廣廈安謐;/偉大的心臟還在歇息!”這首詩讚美了倫敦城的地域性實體。這類詩歌直到今天還很多見,如中國當代詩人陳鐮文的《詩韻中國》(一座城市,一首詩)。但是中國的城市詩歌多以客觀描述抒情為主,而且多選擇正面角度。
倫敦西敏寺
另一種是描寫更為抽象的城市生活,深入到城市的錯綜複雜關係中,創作適應心靈衝動和意識跳躍的抒情作品。這方面中國詩歌中的城市變成一個模棱兩可百感交集的精神參照物。由於深厚的農業文化背景影響,中國詩人對入世出世的獨特理解,以及“懷才不遇”情結,常常用一種哀愁和懷疑的眼光看待,使城市與美化後的田園形成截然不同的非人性化印象。如唐代詩人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詩人借城哀歎自己報國無門的沉痛心情。
西方詩歌受海洋文化的影響,受人性相對獨立自由的影響,可以對城市進行大膽批評。如英國十九世紀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Blake)的《掃煙囪小孩》,詩人雲水音(Gloria)譯:“風雪裏遊蕩著一個黑小孩,/‘掃啊’‘掃啊’的喊聲好悲哀,/試問父母今何在?/均去教堂做禮拜。/田野曾是我的所愛,/冬雪曾跳動我的笑脈,/而他們給我穿上喪衣,/教我唱這悲哀。/我想開心唱開心跳/而他們會認為對我沒傷害,/跑去讚美上帝、牧師和國王,/造了天堂,材料卻是我們的苦難。”這是對城市的直接抨擊,抒發了詩人對城市某種現象的主觀感受,不再以城市的建築為主題進行描述性抒情。
再如法國詩人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和《巴黎圖畫》都超過地理性研究在心理學層面思考城市文明對人類生存的潛在影響。如《惡之花》中第38首《決鬥》(譯文來自網路匿名)“兩個戰士互相追趕著;他們的武器/讓空氣裏濺滿了閃光和鮮血。/這競技,這鐵的撞擊,/是被啼哭的愛情/折磨著的青春發出的喧囂。/劍都斷了!猶如我們的青春,我親愛的!/但是牙齒和尖指甲,立即就來替不可靠的劍和匕首復仇。/——啊,老是為愛所傷的心靈的狂怒!/在藪貓和雪豹出沒的山溝,/我們的英雄們狠狠地互相抱著,滾著,/他們的皮膚使幹幹的荊棘開了花。/這深淵,這地獄,擠滿了我們的朋友!/滾進去,別後悔,無情的女戰士,/那樣,我們的仇恨將激情長存!”從詩中看不到任何地域性指示,是巴黎的抽象面貌,讀者從詩歌中感受詩人的智性和哲思。
關於城市詩歌作為具有獨立身份、獨特審美和價值取向的文學類型起源於波德萊爾的觀點,我個人認為值得探討,因為如上所舉例,7到9世紀的唐朝已經出現城市詩歌。如果說波德萊爾是走出地域性客觀描述的第一詩人,也不妥,因為威廉·布萊克的《掃煙囪小孩》要比波德萊爾早很多,布萊克去世於1827年,而波德萊爾1821年才出生。
總之城市詩歌力圖在個性與普遍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折射都市人心靈中的城市生活。通過對題材的昇華和對本質性因素的追求,為城市詩歌帶來哲思之光。
設計者層面的城市設計文化詩意
在中國城市發展中,最早的城市設計師是周朝《考工記》的作者(無名),“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市朝一夫。”整個《考工記》7000多字,其中用32個字講述城市設計,成為中國城市設計的教科書。如西漢和唐隋兩朝的都城長安就嚴格按照此規則建造。只是在唐朝,一城一市的規格不能滿足發展較快社會需求而開始改為一城兩市,以至後來的一城多市。就是這32個字奠定了中國城市設計的審美觀:城市的方形規制,大小尺寸,左右對稱,前後呼應,以及三和九等的數字文化。今天的北京城是現存的一個基本可以用客觀實體說話的範例,北京城的中軸線和對稱,北京紫禁城的建制,以及拆除的舊城牆遺跡都可以說明。
北京故宮
而追溯西方的城市史,古希臘的城市建制是西方最早的城市設計。儘管最初多為自發形成,沒有統一的規劃,但從西元前331年亞曆山大大帝所建的亞曆山大裏亞城仍然可以看到希臘化時代的城市設計巔峰之作。該規劃由馬其頓建築師Deinokrates設計,一道水渠將內海與海港連接在一起,軸線在城市的西北部交匯形成了一座城中之城,城內設有皇宮、研究院、動物園、植物園和古代最大的圖書館。今天許多歐洲城市以河流為中軸,沿河規劃。西方城市進入規劃型設計開始於5世紀希臘建築師希波丹姆,被稱為“西方古典城市規劃之父”,他的規劃被奉為西方城市佈局形式典範。他的觀點是遵循古希臘哲理,追求幾何與數的和諧,以棋盤式的路網為城市框架,建築規整的城市公共中心,以求城市的整體秩序。今天的歐洲城市以及美國城市都沿襲了棋盤式路網模式,歐洲城市出現了無廣場不為城的佈局,羅馬城就是一個活範例。
繪製於1863年的亞曆山大裏亞城俯瞰圖
然而,擺在設計師面前的不總是一個空曠的地域,任由設計師揮灑。隨著歷史的發展,城市遺產的保護意識提升,設計師設計的空間變成了穿針引線。如果缺乏足夠的詩意,缺乏把握整體的詩意眼光,所設計的作品就會破壞城市的整體詩意。所以我們說設計師的詩意不是孤立地體現在建築本身,而是要研究這個具有詩意的建築安置在城市中後是否能保持城市的詩意。如北京的國家大劇院,曾引起的討論就是建在那個位置是否合適,是否破壞了北京的固有詩意。再比如貝聿銘為巴黎盧浮宮大院設計的玻璃金字塔,究竟建築師想要體現什麼樣的詩意?是否建築師的詩意能吻合原有建築群的詩意?再比如馬岩松最新設計的哈爾濱大劇院,馬岩松說“我們希望作為城市文化中心的哈爾濱大劇院,在擁有巨大表演藝術空場地和城市公共空間的同時,也成為一處人文,藝術,自然相互融合的大地景觀。”這是設計師的詩意初衷。那麼在現實中是否真能和周圍的濕地自然風光及北國冰封的地貌特徵協調呢?建築外立面採用白色鋁質板包裹是否與周邊自然景觀默契呼應呢?再比如北京建築大學魯班廣場的魯班像,設計師是否考慮到雕像和周圍空間的比例以及雕像和行人之間的互動呢?
一般人層面的城市設計文化詩意
這裏所說的一般人是指不以詩人和設計師身份看待城市的人。他可以是詩人或設計師,但他此時看待城市的角度是一個城市的居住者或城市的來訪者。這深刻反映出民眾的文化素養,這也是城市保持詩意的最重要環節。也就是說詩人可以抒發城市的詩意,設計師可以闡述設計的詩意,而所有這些都是說給這些“一般人”,他們是忠實的聽眾,他們接受或不接受影響了前兩者的成敗,而他們如何接受和不接受取決於他們曾接受的詩意薰陶。這需要進行兩方面的工作,第一,培養一般人的文化素養和詩意感受;第二相信他們和徵求他們的意見和看法。
北京頤和園秋色
文化和詩意不是可以用教科書教的,而是需要“潤物細無聲”的耳濡目染。比如中國現在開辦國學班,可以完成理論上的解讀,但並不能完成感性上的感知。所以如何增加這方面的培育需要全社會共同努力。如頤和園是中國最有名的皇家園林之一,具有中國園林的特色。但是在頤和園的園林介紹中卻多是地圖式的嚮導,這無論對中國遊客還是外國遊客都是一個重大損失,失去瞭解中國園林文化固有詩意的機會。再比如在歐洲的某些古建築中,錄音式解說詞沒有設計中文,這同樣是對講中文的觀眾的不公平。但是我們也能看到許多可心的設計,如在植物園,每棵樹旁邊都會有一個樹的簡歷。城市中的每一個實體都是一個故事,都滲透一種文化,都散發一種詩意,需要人們不斷地瞭解、感知、接受、回饋,形成一個具有詩意的良性迴圈。
如果一般人的文化素養提高了,具有了詩意,就有了判斷和甄別優劣的能力。比如中央電視臺新臺大樓的爭論就是民間參與力很大的爭論,如果這個設計在開建之前徵求一下民眾的意見,可能就會有另一種結局。但是也有另一種情況,設計需要時間證明。比如貝聿銘設計的玻璃金字塔,貝聿銘認為設計“金字塔的構思不是形式的表現,而是分析的結果,即仔細研究過建築計畫,拿破倫庭院顯然需要一些堂皇耀眼的東西來吸引人。否則,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這座宮殿就要變成‘化石’了。”可是在開始,連許多建築師都覺得金字塔與周圍環境不太協調,對環境質感衝擊很大。當時90%的巴黎人反對建造玻璃金字塔,法國歷史古跡最高委員會也不贊成。是巴黎人沒有文化素養或缺乏詩意嗎?應該不是。但在法國當時的總統密特朗力排眾議支持貝聿銘建成之後,有統計說貝聿銘的玻璃金字塔的受歡迎程度僅次於蒙娜麗莎和斷臂維納斯。
由此可見,這個部分最難把握。除了培養民眾的素養和詩意外,還需要培養如何接受理解設計師詩意的能力,甚至是接受跨文化的設計理念。比如建築師馬岩松設計的“夢露大廈”被認為由中國哲學所搭建,卻受到加拿大人的廣泛認可。他認為大廈的橫線條和曲線體現了中國圓潤和曲徑通幽文化思想,那麼加拿大人是否和中國人的理解一樣呢?也具有圓潤和曲徑通幽的文化詩意感受?是否還有別的解讀讓加拿大人感覺到可以接受?比如設計的創新,改變了以往摩天大樓的直線模式,等等。
中西方的城市設計規範形成了各自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站在北京放眼北京城氣勢恢宏的世界最長的中軸線以及軸線兩側的對稱建築,包括2008年沿軸線陰陽對稱而建的鳥巢和水立方,那是一種東方詩意美。同樣暢遊在巴黎的塞納河,河水就像一條優美的綠絲帶把巴黎的過去和今天全部穿在一起,包括盧浮宮的金字塔,那是一種西方的詩意美。中西城市設計文化的詩意不分國界,互相欣賞。在城市設計、建設、管理中融入詩意,賦予詩意的品格,這就是世界城市發展的未來。未來城市更趨向自然和人文化,跟傳統工業越走越遠,遠離碎片化和物化。無論詩人還是設計師還是一般民眾還是管理者,都要明白城市離不開文明,城市是文明的標誌,但文明不是文化。我們要用側重於思想和意識、具有傳統性和歷史繼承性的文化指導側重於科學、技術、經濟等物質手段的文明,讓文明體現詩意才是詩意棲居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