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北京6月26日電(記者喻菲)田浩第一次看到吸毒者屍體時只有16歲。
那時他剛到雲南參加新兵訓練。一天,他路過附近的拘留審查所,看到裏面抬出一具屍體,臉上已幾乎沒有皮膚,額骨、顴骨、牙齒全部露了出來,整個身體萎縮成一團,手腳顏色死灰。
“那一刻,我對毒品模糊的抵觸乃至仇恨,一下具體起來。”田浩說。
2006至2010年,作為一名緝毒武警,田浩遊走於中緬邊境。他已退伍4年,然而,吸毒者身上的腐臭和變形的臉卻一直留在他的記憶裏。
為了讓更多人意識到毒品的危害,田浩現在幾乎每天在網際網路上回答有關毒品的問題。在網絡問答社區“知乎”上,他有7萬多擁躉。
他回答的問題包括:“室友在寢室吸毒,我應該採取什么行動?”“販毒的都是怎麼被抓住的?”“毒蛇出沒之處,七步之內必有解藥。這是正確的么?”
他在網上講緝毒的故事,但從不透露案發的真實時間和人名,也不提及任何沒有曝光過的犯罪手段和偵破技術。
“網際網路上靠譜的毒品知識很少。一些論文大家又不愛看。我一開始就是閒聊,後來看到一些我不能認同的觀點,就很想表達我的看法。”田浩說。
田浩出生在安徽滁州一個小山村。9歲時父親去世,母親把所有希望寄託在他身上,而他開始厭學。
他從小想當英雄,覺得穿上軍裝太威武了。初中畢業,田浩把自己年齡改大入伍了。
經過一年的特訓,射擊能力出眾的田浩,進入了邊境緝毒部隊。
田浩先被安排在邊防檢查站實習3個月。那段時間田浩見識到了五花八門的藏毒方式。
他在一趟客車上見過一群赤身裸體、渾身涂滿臭膠水的孕婦。這些孕婦大多來自四川涼山州的彝族窮人家庭,她們在私處、腹內等藏有毒品,有些人甚至半路分娩死在車上。
“帶毒劑量小,懷孕,少數民族,抓捕這樣的人很困難。”田浩說。直到2007年公安部部署專項行動,這種運毒模式才遭到毀滅式打擊。
與毒販正面對抗的危險自不必說,但很多時候,危險以誘惑的面目出現。
田浩多次面對這樣的場景:在一個賓館房間,或是一片茂密的叢林中,交貨的毒販打開裝滿現金的箱子請求:錢全部歸你,讓我們走吧。
當時田浩的月工資只有300多元,而毒販用來央求他網開一面的金額在6位數以上。
“這時我才理解,為什么入伍頭一年要經歷嚴酷的特訓,不僅是重塑我們的軀體,還重塑整個價值體系。我們時常處在正與邪的交界地帶。如果沒有強大的外力規束內心,也許我們會滑向蹺蹺板的另一端。”
執行抓捕任務之餘,田浩有時也會走訪一些吸毒者的家庭。“在雲南的5年,我沒有見過一個真正克服毒癮的人。戒毒成功一個必要的條件是與毒品環境相隔絕。但在邊境,除非遠走他鄉,否則很難擺脫毒品的統攝。”
偵查抓捕工作最困難的是對付退役後參與販毒的老兵。他們大腦中存儲著有關禁毒的方方面面的信息,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如何逃避抓捕。
一次,田浩在執行任務中,發現販毒的竟是曾經傳授他野外生存技能的一位老兵。
“我躲在石頭後面,面對曾經的老師,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抬起握槍的手臂。”田浩朝天鳴槍示警。老兵掏出手槍向他的方向掃射。田浩躲在石頭後面,任憑彈頭在腳邊彈跳,始終沒有扣動扳機。老兵射盡子彈後,田浩才現身將槍口指向他的頭顱。
見到田浩後,老兵驚恐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他半低著頭,雙方都沒有說話,田浩默默地將他押送上車。在車上,老兵突然說:“田浩,你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兵,想不到我最後竟然是被你抓了。”
“我不清楚他的結局。我們在他身上查獲了6000克海洛因,他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緝毒大隊提倡大家寫遺書。田浩每隔一段時間就寫封遺書。
“寫到後來就像寫作文一樣了,內容很俗套,翻來覆去就那些,比如開頭:當你們看到這些文字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田浩第一次失去的戰友是個老兵。這位再過4個月就要復員的老兵,拼命追趕一個販毒嫌疑人到一座20米高的大橋上,嫌疑人跳了江,老兵也跟著跳了下去。老兵被打撈上來,田浩看著白布裹屍,想不通:“他明明叫我不要跳江抓人的,結果自己下去了。”
老兵家屬趕來,撲在遺體邊大哭,田浩站在一邊想:會不會有一天,我的家人也這樣站在我身旁?
在雲南那些年,田浩沒告訴家人自己在緝毒。獨居多年的媽媽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兒子執行任務,便不斷催促他離開部隊,並患上了抑鬱症。
田浩決定退役,離隊前他跑到山裏燒掉多年來積攢的遺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退伍後的田浩發現,自己學歷低,沒有證書,沒有社會生存技能,陪著生病的媽媽,他斷斷續續做了幾份工。
“知乎”上的粉絲讓田浩平庸的生活有了新的閃光。已有出版社找他,希望能將他的問答集結成書。
“那些吸毒、販毒的人,他們的理由千奇百怪,我只想用我的故事讓人們遠離毒品。”田浩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