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画记
20世纪60年代,旅居英美数十载的蒋彝带着他的乡愁行至日本。抛开所有对这片土地的固有印象,他的足迹远超大多数日本国人之所及。去东京观看国际大都会的繁华演绎;到古都奈良寻找千年前的一株八重樱;在河口湖...
作者简介:
蒋彝是一位才华洋溢又迷人的作家及画家。——贡布里希(著名艺术史学家)
蒋彝(1903—1977),字仲雅,又字重哑,江西九江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从父亲习书画,深得东方艺术之精神。青年时期进入东南大学学习化学,之后投笔从戎,加入北伐。战后历任三地之县长,因求变革而得罪权势,痛心政治腐败之下,辞官赴英,却不承想一走竟是数十年。旅居英美期间,以笔名“哑行者”出版了一系列隽永的旅行画记,畅销西方,成为享誉国际的散文家、画家、诗人和书法家,堪称“中国文化的国际使者”。 1975 年回到阔别数十年的祖国,与妻女团聚。 1977 年逝于北京,归葬家乡庐山脚下的马回岭公墓。
译者简介:
梁贝特 (1987— ),祖籍浙江温岭。留英七年,现居杭州。牛津大学古典学专业研究生。目前供职浙江大学,擅长英汉互译。
书籍摘录:
任何读过紫式部和清少纳言作品的人,都想去看京都,当然,京都还有很多其他胜景。至少我自己去了京都不仅一次而是四五次。京都吸引我之处在其从平安时代延续至今的生活方式。我眼中的京都是个写满了浪漫的城市——这浪漫是历史的、政治的、社会的,也是感性的。我并不伤感于京都的变迁,因我觉得改变是时光流逝的自然结果。保罗·瓦利(Paul Varley)教授曾援引《应仁记》中的一段话给我:
这如花般繁荣昌盛,本指望着延续千年的都城,现已成了狐狼的巢穴……虽自古就饱经动乱与变迁,但在这场应仁之乱中,连佛教和朝廷的律法都被毁掉了。
保罗提到,应仁之乱的主战场在京都城内,以致京都几乎化为焦土。这一事件发生在 1467 年至 1477 年。因此, 15 世纪后期的平安时代的遗迹留存甚少。但是,京都的统治者们和百姓一直在复兴过去,虽时有改动,但都尽力为之。新的元素也被添加进来。京都作为日本展示自己的门户由来已久。是京都的统治者和百姓们携手齐力,才使这座非凡的城市永远都充满了活力。这就是了不起的京都精神,同时,也是了不起的日本精神。正是为了目睹这种精神,我一次次地造访京都。
京都有看头的中心太多了。做事井井有条的京都人民提供了会讲英语甚至德语的导游以应游人之需,但没有会汉语的—也就是说,并无太多国人来参观过这座名城。我没有找会说英语的导游,也没参加主要说英语的游客而开的游行团。我选择了当地政府或是为日本民众自己准备的既定线路,并在接下来几日走完了十条—虽然这也意味着重复游览了很多地方。我听不懂导游一路上都在说什么或唱什么。这已是我的老毛病了:出游任何新的地方之前,我不会看关于该地的任何资料,因为我想获得属于自己的能将我带回那里的第一印象。当然,这就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我们现代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因素。在数次京都之旅中参观过近三十处不同景点后,我才尝试着将它们具体化,并开始阅读相关资料,然后再度走访其中的某些。脑海中印象最深刻而鲜明的,是古老的京都御所。到访的那会儿,因为皇室目前的主要成员都在御所内居住,就没让我们入内。但我们设法从外围窥到了一些。
书内插图
第二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景物,是二条城内由狩野探幽创作的一幅障壁画。画面气势磅礴,一棵巨松虬结盘曲,针叶葱郁,一鹰凝立枝上。我很感兴趣的是,探幽极力追求构图的美感,在良好的空间设定以及他的勾勒下,巨松的松枝以极为自然之姿横向伸展着,而那只鹰,也是以自然的笔触暗示出它想要飞往其真正所属之地—以金地为衬的某处。无人能否定这组风物的逼真性,而这种真实又在艺术家强有力的笔触下进一步加深,甚至也体现在一根根的松针上。这是典型的日式原创风格。而且,很多描绘了《源氏物语》和其他叙述性故事的日本长幅卷轴画,都几乎不受中国画风的影响。虽然探幽的障壁画背后有着日本悠久的屏风画创作历史,但正是他将以人物为主题的画风拓展至对自然景观的一种自然随性的处理,使得日本的屏风画自成一派,举世闻名。二条城中还有其他些许障壁画,由探幽的其他狩野派弟子们所绘,但无一能出探幽作品之右。
二条城由德川家康下令建造以作为他在京都的寓所,于 1630 年完工。德川家康在二条城住过多少回并无记录在案;他基本上都待在江户城(即现在的东京皇居)处理国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位众所周知的伟大的艺术品赞助者。他选择由狩野探幽来为二条城内的那些大障壁作画,显示了他的艺术品味,也开启了作为德川幕府时期主要成就的狩野派绘画的时代。
虽然城市早期的地标性建筑在应仁之乱中已被毁至几乎荡然无存,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找出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在 11 世纪初如此详尽描述过的她们的真实居所。有人建议我,或许能在平安神宫中寻觅到关于她们的一些遗迹。平安神宫以京都御所为原型, 1788 年火灾后在现址重建,于 1790 年竣工。紫式部和清少纳言时常言及的由桓武天皇于 794 年建造的皇宫原址,位于市区东部,即平安神宫目前的所在地。那儿我去了两次。神宫中供奉着桓武天皇以及孝明天皇,后者是近期加封的。神宫建于 1895 年,旨在纪念桓武天皇定都京都一千一百周年。我从日本官方导览上了解到:社殿(本殿)、大极殿(大拜殿)、两角楼、应天门(正门)和大鸟居(钢筋混凝土制大门)都是初代的京都御所的缩小版复制品,并被刷成了清一色的亮色。事实上,句末的“亮色”二字,在我看着它们的时候,已把我试图将紫式部与清少纳言如何履行宫中职责之情形具象化的幻念,击得粉碎。这些建筑物给不了我任何联想,我也没有入内。刷着红白漆的宫墙和木质结构被阳光照得锃亮,看上去如此簇新,就好像是在我到来的仅仅一两个月前完工的。日本人是世界上有名的酷爱传统的民族,不过我很好奇,他们为何没有留下点什么,好让那些喜爱紫式部和清少纳言对旧时京都描绘的读者重塑记忆?不管怎样,我听说,每年的 10 月 22 日,平安神宫会举办一场祭典,名叫时代祭。其一大特色是,会有一个有趣的绕城游行,由一些穿着打扮再现了京都历史上各个朝代的队列组成,其中就有一位扮演紫式部。有很多人装扮成将军前来京都御所时携带的随从,还会有藤原时代(897—1185)的公卿参朝列。
书内插图
十月份,我不在京都。不过,我在的那会儿,正值樱花季。神社后方花园内开了好一圈。在苍龙楼和白虎楼这两角楼后侧近处,有一些骷髅造型的木结构托着一簇簇从枝头垂下的怒放的粉樱,美丽极了。处于正中的深色树干,和缀满樱花向各方垂下的枝条,看起来像是一把特制的樱花伞,罩着随时准备开始京都古城大游行的“天照大神”以及她的扈从们。我从未见过造型如此优美、樱花朵朵怒放的樱花树。在明媚的阳光下,它们显得更为夺目;而位于神圣的湖之畔的苍龙楼与白虎楼的赤柱白墙,以及四周修剪齐整的松树,也为其添色不少。有人告诉我,这个神苑内有多种樱花,包括染井吉野樱、山樱和厚物樱。其中一些花期在四月至五月初间,已绽放了八十载。
跟随其他一些游客踩着湖中的踏脚石过湖后,我在名为“桥殿”的廊桥上稍事歇息。靠在窗台上,我欣赏着一条红白相间的大锦鲤在水中优雅地游弋,还有一群大鸭带着它们的鸭宝宝们嘎嘎叫着在水上漂行。很多身穿校服的小学生迈着步,穿过长长的桥殿,片刻未作停留。一位黑色和服披身的日本老者倚着一根廊柱,双腿平放在廊窗边的长凳上。他的面容很有意思,花白的眉髭与长髯,看起来就像是从一幅晚明时期的中国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每次我一转头,他便冲着我微笑,想来是将我当成了他的同胞之一了。于是,我朝他走过去,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一些汉字,以解释自己是中国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随即在同一张纸上写字回复我道:“八十一岁,运动器材销售商,图师荣三郎(译音),京都中京区三条下。”我使劲地跟他握了握手,又写道,自己很是羡慕他能在这神圣的花园中悠闲自在地静静享受此美好时节。他反过来恭维道,在中国一定有更多美丽的地方能予人清静。我俩汉字形式的书面交流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是次未曾预料过的不寻常经历。我无法不佩服他在这般的宁静之境中展现的从容姿态。而他的汉字书写,使我更有信心在日语不通的情况下遍访日本。
紫式部在宇治也待过些时日。《源氏物语》中“宇治十帖”的故事背景就设在那里。于是,我便自行前往参观位于宇治川西岸的平等院。此院原是为左大臣藤原道长(966—1024)所建的庄园, 1052 年改建成为一座寺院。其本殿“凤凰堂”建于 1053 年,至今仍保存完好,是同时期宗教建筑中的典范之一。这片区域离京都市内有些距离,未受应仁之乱波及。据称,凤凰堂的形制完全参照了一座唐代的“西方净土”的佛堂,但我无法证实这一说法,因我不记得曾在自己的国家见过任何与之相仿的建筑。此堂的造型是以源自中国神话之鸟——“凤凰”降临地面之姿而设计的。其正殿为凤身,两侧横廊为凤翼,后廓则为凤尾。从外部观此建筑整体,布局对称,朱梁赤柱,叫人难忘。正殿屋脊上置有一凤一凰,皆呈振翅欲飞状。这对凤凰原为铜铸。但华兹生教授告诉我,在屋脊上立了数个世纪后,原先的铜雕已被换新为一对木雕—近年来空气受到污染,原先的那对雕饰遭到了腐蚀,所以现已被纳入箱中作为国宝珍藏起来。我特别喜欢该建筑及其周边环境—它坐落于池畔,前方无数睡莲盛开,两侧秀松高耸。不过,我希望这个池子能更大些,好让这建筑得到更多空气。而左岸的一大簇紫菖蒲,完善了整个配色方案,使我能好好画上一画。
(来源:好奇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