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闖和他工作室的搭檔 左爲王海森,中爲許闖,右爲小剛
這些天,《芭莎男士》做了一個叫做“中國頂尖時尚攝影師”的專題,采訪了馮海、栗子、李奇等當下最受中國時裝界認可的攝影師,還叫他們每個人自拍幾張片子。已有無數經典作品的許闖自然也名列其中,他的自拍是黑白的,圖像有點扭曲,像液化過了頭。
很難想象這樣的許闖私底下是個三句不離玩笑話的人。初春的某日下午,他接了《Vogue》雜志一個舞者的拍攝,攝影棚裏放著音樂,這是他激勵模特的方式。舞者就站在白色反光的地板上肆意跳著,許闖穿著鞋套端著相機對著舞者“咔嚓咔嚓”,有時會猛地一喊 “好看!”
和不遠處身著華服的女孩比起來,許闖太樸素了。他穿著一套藏藍色運動服,發型是中國男人最普遍的款。在這個誕生了許多大片的房間裏,時尚悄無聲息。桌子上堆滿的餅幹和薯片宣告著一個時尚攝影師的漫長一日。
“ 沒有多少人會在意那些美麗照片的背後故事。” 《時尚芭莎》的時裝總監範曉牧說道。作爲時尚雜志的操刀者,範曉牧也是那個常向許闖發出訂單邀請的人之一,“ 只有懂的人會懂,好看的東西其實花了多少的心血,細到頭發絲兒的方向。”
那麽到底要如何定位時尚攝影師呢?可能是那些躲在奢侈品套裝和明星背後的人,他們用鏡頭塑造了時裝的靈魂,讓一件成本不過千的衣服到標價上萬變得合理。正是他們,把時尚最“虛僞”的一面給了你。
許闖在多年前拍的狗頭,他說狗的眼神很適合給催稿的人 圖片來源:許闖微博
不愛服裝的人
不記得是誰說過:“如果你不虛榮,在時尚業可混不下去。” 許闖的工作裏好像充滿了這樣的女人,這讓他感到不太現實,“ 我給雜志拍過帶著大戒指的女人,很浮誇,我有時覺得我拍不來,哪裏存在這種女人!”
“ 真的有...”
“ 是麽?” 許闖瞪大了眼睛,快要和那幅黑框眼鏡不相上下,很有漫畫感。
浮誇女人常常出現在《時尚芭莎》的書頁裏。芭莎是大刊,有著獨樹一幟的圖像風格——濃烈:女人的紅唇、高飽和度的色調、凹到撕心裂肺的腰臀腿...時尚雜志曾在21世紀的頭幾年迎來過自己的黃金時代,而芭莎正是靠著華麗激發了多少都市女性的購買欲和攀比心。
《時尚芭莎》有濃烈的影像風格
許闖本質上不認可這種態度,在《時尚芭莎》做時裝總監的範曉牧早就意識到了。他們爲片子吵過不少架,爭執的點小到衣服的褶皺或模特擡頭的程度,有時還找周圍的人來戰隊和票選。
“各自都贏過吧,有時候讓了我,他也會不高興。”範曉牧笑道,“ 老實講,許闖並不屬于傳統意義上適合拍芭莎片子的人,每個雜志都有各自的品牌屬性。但許闖內心比較抵觸框架類的東西,他向往自由一點的。”
範曉牧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許闖,是2007年在時尚大廈的第18層。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範曉牧就就覺得挺打動人的,而且那個時候的許闖更帥更瘦一點兒。
那時候的許闖還不算個時尚攝影師,他還是個剛從英國留學歸國且在廣告公司做平面設計的職員,對時尚攝影一知半解。但範曉牧覺得他的作品裏已經有了些業內的影子。
“ 他沒有刻意,但他對時尚還是有敏感度的。雖然他平時也不是很愛穿,也沒有深刻地研究過時尚。” 範曉牧回憶道, “ 我感受到他內心有深刻的部分,人們常覺得時尚是膚淺的,我自己有時也懷疑。”
《Vogue》又有不同的風格
想做紀實攝影師
不是誰都能做一位時尚攝影師。攝影師分好幾種,婚紗攝影、新聞攝影、運動攝影等,日本有個很有名的自然攝影師叫星野道夫,他最後死于棕熊的攻擊。而時尚攝影則大不一樣,無論是産品還是人像,入門的標准是得對時裝有基本的了解。
玩上攝影是許闖在英國留學時開始的。雖然他的大學專業是多媒體,但因爲家裏條件並沒有那麽好,他是一個需要打工掙學費和生活費的80後年輕人。
“ 我什麽都搞過,刷盤子、端盤子、顛勺,所以我做飯還行。” 許闖還做過臥底,幫一個電影前期調查黑工的真實生活,“我在英國的養雞廠裏,把死雞挂到流水線上,然後掏雞內髒。”
除此以外,他也曾把面包放上流水線然後給它們擠奶油,還做過裝餅幹、裝修、火車站清潔工...
“ 一提過去的經曆,就很不時尚。” 許闖停頓了下,“ 我還做過婚紗攝影師,不過我拍的新人都是英國的非法難民,就是偷渡過去的福建人。那些照片除了讓他們能夠留念,還有一個功能就是如果當地的移民局找到他們,要把他們遣送回國,他們就可以拿出那些照片來證明自己已經在當地有家庭了,移民局可能就會酌情處理。”
其實許闖的夢想是做瑪格南圖片社那樣的攝影師,當“世界的眼睛”,記錄曆史、戰爭、社會的變革和人類的尊嚴。要不然,做個《國家地理》或其他獨立雜志那樣的紀實攝影師也不錯。
許闖開始給《Vision》投稿,他喜歡這本雜志藝術化的呈現方式,而且還能有錢。
許闖爲陳坤的“行走”拍攝
許闖爲陳坤的“行走”拍攝
門外漢撞上了不安分的時代
許闖留學的2000年到2007年,也是倫敦的時尚攝影高度發達的幾年。在上世紀的80、90年代,Rankin、Tim Walker、Juergen Teller等知名攝影師開始入行或初露鋒芒 … 在90年代到21世紀初,他們已經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走心的作品吸引了本對時尚不太感興趣的許闖,他把時尚雜志的畫片剪下來,不久就收集了滿滿幾大本。
2007年,許闖帶著這幾大本回了國。一回來就遇到《Vision》的邀約,請他去給一個叫周翔宇的年輕設計師拍廣告圖。
沒想到他就此邁進了時尚圈。剛剛創建了自己男裝品牌 Xander Zhou的周翔宇也是個剛回國的年輕人,他娛樂至上、愛社交。在周翔宇的朋友圈裏,有GQ的崔丹等一票時裝編輯。
“ 那一年中國還沒什麽獨立設計師,時尚雜志開始對翻譯西方的內容感到膩煩,極度渴望本土的新鮮血液。” 周翔宇說。中國的時尚攝影行業一直受西方影像藝術的影響,市場需要一個西方語彙和中國文化兼顧的人。
而“海歸”許闖誤打誤撞正好符合要求。中國的當代時尚攝影也發迹于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時候的領軍人是娟子、馮海。馮海是學服裝出生,喜歡古典,他的拿手好戲是拍鞏俐,馮海見證了中國時尚行業迅速發展的十余年。馮海之後,還有尹超和陳曼。相比起來,許闖的身份前要加“新晉”兩個字。
Xander Zhou 廣告片
2008年,上海時裝周第一次學會了將秀場分“春夏”和“秋冬”兩季。金融危機過後,中國的外貿市場受到了打擊,企業紛紛推出自主品牌,他們需要更多有海外背景的設計師,出國學服裝設計的學生人數和海龜數均開始飙升。王在實、歐敏捷、周翔宇...這些如今活躍于中國時裝界的獨立設計師大都屬于這一類,他們思想更爲開放,加上中國時裝行業的標准尚未成型,時尚攝影師有了更多的自由發揮空間。
許闖見證了這一切,他在最近于北京舉辦的獨立設計師扶持平台 FashionNow的活動上還爲王在實和歐敏捷拍了秀場照。
除了獨立設計,中國的奢侈品市場也在2009年開始擴容,每年以雙位數增長,奢侈品品牌一年新開門店數量超過100家。廣告對時尚攝影師的需求極大,成立于2007年的許闖攝影工作室 Trunk Studio 撞上了好時候。
歐敏捷的品牌 Ricostru在 FashonNow上發布的新作
擅長人像,但男人拍得比女人好
這些年拍過無數雜志和明星。但挺多時尚雜志的編輯覺得,許闖的男人比女人拍得好。許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他翻出作品集,開始一張一張地講解那些細膩的構思:汪涵、黃軒、金城武、黃渤、張震... 翻到了女性的照片,他停下想了想說,“ 還是男人拍得好。” 雖然那組Selina 受傷後的素顔照已經在業界大獲好評。
他提到了黃軒的那組片子。黃軒是鮮肉,在《芈月傳》裏飾演黃歇時說的那句“月兒好看” 奠定了他的暖男基礎。但許闖給他拍的照片一點也不陽光,他讓黃軒穿著背心坐在學生宿舍裏,背後是一堵貼滿了偶像海報的牆。
李易峰、黃軒、劉昊威、張嘉佳
黃渤
還有黃渤。許闖在拍攝之前買了黃渤的采訪來看,他想體現黃渤不爲人知的一面。黃渤是處女座,許闖想到了強迫症,他想讓黃渤在別墅或超市裏把牛奶瓶子都轉成同一個方向。
“ 我給黃渤設計了一個劇本,在強迫症中,黃渤最後會慢慢變成一個戴面具的人。這個劇本我要留著,以後拍。”
許闖覺得,男人看男人,可以看到更多的情感和故事。範曉牧也在多次合作中發現了這一點:“ 我不知道是不是直男屬性啦。 他拍女人也很好,只是男人會更細膩。其實在拍攝中,女人最美的瞬間,他是沒有按下快門的,他在欣賞。”
“我覺得也許是有時候他被打動了,有時候他是在不好意思,那是一個男人內心最最深處的害羞。” 範曉牧說。
葛優
金城武
金城武
和姚晨去探訪敘利亞難民
在許闖拍過的明星裏,姚晨是他最欣賞的人之一。一是逗樂的性格相投,二是姚晨是聯合國難民署的代言人,而許闖是隨身攝影師,小分隊的固定成員也就五六個,許闖是爲數不多的男性。
那趟連續5年、跨越多處危難之地的旅行滿足了許闖未完成的“瑪格南”願望。在一次去黎巴嫩探訪敘利亞難民的途中,他們下榻的酒店附近剛發生了大屠殺式的槍戰和自殺式爆炸襲擊,人們來不及穿鞋就開始逃命。
許闖鏡頭裏的姚晨笑得很開心,她帶著白色的遮陽帽,有時候用紗巾圍著頭,和旁邊的難民營小夥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許闖的相機記錄的第一處難民營是在泰國,他拍攝了許多兒童,大多數都在衝著鏡頭笑。那組片子給姚晨的震動很大,沒有鏡頭,未身臨其境的人很難感受到真切的苦難。
姚晨在難民營
姚晨在難民營
姚晨在難民營
“前些天整理資料,發現我在許闖鏡頭裏也一年一年的蛻變了,從剛開始那個懵懂的帶棒球帽的小姑娘,成爲了足夠從容也更加專業的探訪者。謝謝許闖這些年的並肩同行,他記錄了難民的苦難,也記錄了我的成長。” 姚晨在給界面記者的回複中寫道,“拍時尚大片時,我們是保持距離的合作關系。探訪難民時,我倆是親密無間的戰友。”
5年前找到許闖隨隊是姚晨經紀人張蕾的主意,那時許闖已經是圈內很昂貴的年輕攝影師,還好,張蕾和許闖是好朋友。姚晨說:“ 蕾蕾可能想著用自己人能打點折。”
結果那一去就是5年,許闖沒收過任何費用,只要是和難民有關的活動和會議,他再忙都會參加,一副“上了這條船再也下不來”的樣子。
“我回到北京,像洗了個澡一樣。” 許闖說他沒把這事兒當成公益,事實上,這段經曆對他自身的啓示作用更大,“ 這讓我覺得即使身在時尚圈,我對困難也有了更多的體會。我感覺我好像在這一行裏,又好像不在。”
難民營
從拍明星到講故事
這種業內業外的遊離感幾乎存在于所有的時尚攝影師。他們都會在職業生涯裏越來越背離時尚,用各種方式,Teller 後期開始厭煩和時尚雜志合作,他有想法會直接說給設計師聽。而在中國,幾乎所有時尚攝影師都會告訴你“ 他們更在乎普通人,而不是明星。”
這大概是一種“見慣不驚”。一個時尚攝影師的成名,需要依靠作品高質量地曝光在優質的雜志平台上。而一線雜志往往手握最好的場地、模特和造型師,能借來最昂貴的衣服,最大限度地把攝影師的想法變成現實。即使如今網絡這樣發達,若進不了這套體系,一個時尚攝影師依然很難出頭。
這也涉及到雜志給攝影師多少創作空間的問題,當下的人們這樣浮躁,時尚雜志也沒有太多時間和財力去精心推敲地做一個時尚産品,攝影師想要完全藝術化的自我表達,恐怕只能靠自己貼錢。
“ 這個圈子是流動的,時尚攝影師會有自己覺得舒服的載體。我看得出他在 T 發揮得更淋漓盡致。” 現在,許闖和周翔宇一起爲 T Magazine 拍片,範曉牧承認,那似乎更適合許闖。
T 的風格和芭莎不同,它喜歡用模特多過明星,影像有些頹廢感和不安全感,仿佛在故事的沈默空間裏,攝影師和造型師都在控訴當下。這些情緒在許闖的身上是有的,他有一段時間很迷戀拍旋轉樓梯,在他的辦公室裏,牆上貼著巨幅的遊泳池海報,水以一種雄偉的姿態包裹了遊泳者渺小的身體。另一邊的書架上,擺著印上了他標簽的可口可樂瓶——“文藝青年 許闖”。
“ 年輕時候想找一點頹廢。但是我不喜歡把自己整得太憂郁,年紀越大,越想陽光點、開心點。” 許闖說。
這份心境在近作中也有體現。《時尚芭莎》的新一期封面是爲白百合的電影《火鍋英雄》做宣傳,許闖又要“講故事”:群演中有一個很胖的男人,白百合是老大,帶著一幫三教九流的小弟,胖小弟要給白百合磨指甲。許闖讓他像個小女生似地把兩個膝蓋並在一起,還翹起了小拇指。